秦如歌接连看了好几位病人,得出同样的结论。
还真的是蛊毒。
御医等人见她脸色沉重走出,便纷纷围拢而上,把她簇拥到案前,秦如歌提笔落墨,写下一味味药材。
“先按这个药方煎药,让病患一一服下,可暂时缓解病情。”
“暂时缓解?”
“嗯,这方子,治标不治本,只是权宜之计。”
“微臣冒昧问一句,皇......秦姑娘可诊断出来此症是何症?”
秦如歌轻轻扫视老者一眼,垂眸摇首:“关于此病情,我尚需时间研究。”
传言就是夸张,说什么神医门下,秦氏长女一手医术能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
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凡胎一个,他们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参不透的,她一个小女娃,又能参透几许呢?
这些个御医纷纷埋首细看药方,忽然发现有几种药物名字生得很。
“秦姑娘,这几种药材,太医院那边也没有的,市面上应该也鲜有,您给的药方药材用量这么大,一时半会儿,臣得又没有良策,不知道可有功效相似的替代药材?”
秦如歌摇首断绝了他们的念想,在他们露出失望之色的时候,才道:“这几种药物均是长于地势险要的悬崖峭壁,江陵城附近的气候,也适宜这几种药物生长,不知道这附近可有高山?”
“有是有......”
“在哪里?”秦如歌边说边捡起地上的药篓子,往后背一抖,便背了上去。
安老爷见状,尖着声道:“姑娘,您这是要亲自去攀岩采药吗,使不得!姑娘要是有什么差池,皇上那边,奴才交代不了呀。”
“安老爷请放心,我不会涉险。山体附近应该居有岩药人,我雇佣他们替我采药,但是辨别这几类药材,还得我亲自去把关教导才行。”
“对了,这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你们想办法看看,能采买多少这几种药材就把它们全买下来,我也没法保证上山就一定有收获。”
岩药人以采生长环境险峻的药物为生,冒着随时摔落崖底的生命危险,换取昂贵药材。
而御医这边欠缺的这几味药材,在御医甚至商家看来,药用价值很低,获取成本高昂且危险,因而不受市场热捧,稀缺得很。
第一天上山,秦如歌颗粒无收。
看来这片山头很不给面子。
安老爷付了岩药人薪酬,秦如歌便约了时间,明天再要他们来干活,便和他们各散东西各回各家了。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山略陡,秦如歌每走一步都有点不太稳当。
一脚踩空,是个小陷阱,虚铺的落叶底下是个空洞,还好她反应够快,马上稳住了重心,只是晃了晃身形便站稳了。
轻吁一口气的同时,感觉身后有清风扬起,坚实的臂膀扣住她的腰身,十分有力。
秦如歌略感愕然,抬眸一看,更是意外:“是你!?”
黎阎夜淡淡道:“不是我,还希望是谁?”
“你不是走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去完成我交代你去办的事情吗?”
秦如歌挤眉弄眼,似乎意有所指。
她哪有交代他去办事,浓墨般的眸子轻扫周遭的人——明渊的耳目,黎阎夜似有所悟。
羽睫轻颤,他脸色稍冷道:“夜里三更回来之后,我便一直跟着你,未曾离开半步。”
秦如歌屏息。
未曾离开半步!?
所以他藏起来他所有的气息,在暗处盯着她整整一天。她知道他是高手,可没想到一直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他,今天一反常态。
所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想想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算不上熟悉的男人偷窥了一整天,那感觉很毛骨悚然。
黎阎夜瞥了眼她的裙裾累赘:“你这身衣服上下山太不方便,我抱你下去吧。”
“哎哎——你干什么——大胆——皇——”
尖细的宦官声音在身后伴着呼啸的风声疾驰而去。
秦如歌来不及反应和阻止,这人便先斩后奏,带着她绝尘而去。
“我——”
才发出一个字的音节,就被这人打断:“身怀六甲就不要到处跑了,当人母亲当成这样,也太没有分寸了吧。”
这家伙,别人哪里软,他就往哪里打。
秦如歌态度瘪了下去。
“你做事情之前,又有分寸了么,你当着西凉宫中的人举止这样轻浮,免不了要出流言蜚语,你想害我啊?”两侧雪景已然变换了好几波,谅后面的人是长跑冠军,短时间内也追不上来,秦如歌拍了拍他的胸膛,“可以了,放我下来吧。你带我远离他们,不就是想制造一个能单独和我谈一谈的机会么。”
二人身影飘然而下,雪地上踩出四个挨得很近的脚印。
三更回来,算算时间,也就是说他离开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走远了,做不了什么,近的,近到就在天子脚下的江陵城,大抵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是你吗?”
“什么是不是我?你是想说眼前的这个我,是不是真的我,还是有人假扮黎阎夜的身份,站到你面前来?”他佯装糊涂,他低叹道:“唉,也难怪,毕竟你我只是数面之缘,相处日子短,你难以分辨也是正常的。”
“现今江陵的腹泻者并非中毒,也不是集体肠胃出了问题,而是中了蛊。确定病情之后,我也曾怀疑过,这是不是夙夕为了嫁祸于我,而做的损事。不过仔细一想,不可能是她。然后我接着怀疑苗疆,依然被我排除可能性了。再接下来,便是戚颜。前有帝后大婚,天祭坛爆炸,后有江陵百姓集体病发无因,归咎为邪祟作怪,阴阳司、太史令一致裁定我为刑克之命,乍看起来,倒也顺理成章,不过这事矛头很明显是向着我的,戚颜和我之间没这么大的梁子吧。”
虽然要强行说通,也是可以的。
拉下了她,明渊便惹一身麻烦,倒也是一计曲线谋略。
可是,她还是觉得牵强。
如果不是黎阎夜夜里离开的时间很可疑,她甚至不会把戚颜和黎阎夜列为头号嫌疑对象。
黎阎夜抱胸挑眉道:“怎么怀疑到我身上来了,巫蛊之术是苗疆的看家本领不是吗。”
“到了现在,你只是强调苗疆擅长巫蛊,却不反驳说自己不懂蛊术,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懂的,甚至是行家?”
黎阎夜莞尔勾唇:“你很机敏,从只言片语就能捕捉到这么多的信息。”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她猜对了。
“其实在出宫之前,我,甚至明渊,大抵都在怀疑是戚颜搞鬼,直到......”
看她欲言又止,黎阎夜主动接过话端:“直到你诊断出病症非病,乃蛊作祟。”
雪袍似乎于白雪混为一体,他轻抬玉脚,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绕着秦如歌打圈,黎阎夜徐徐道:“把你这两国关系的纽带祭天烧死,祸水东引到苗疆身上,再加上南越的滔天|怒火,简直是一箭三雕。不过,唯一的漏洞是,如果这是戚颜完美的阴谋,他既然用了蛊毒,断不可能用一种连御医也诊断不出来的蛊毒,而是用了一种只有你和苗疆人能诊断出来的蛊毒。”
“看似你的劫,却是你的救赎,秦姑娘,你虽然聪明,但是还是不够聪明,至少,是敌是友,你并没有分辨出来。”
“你是说,要拿我祭天的人,是我的朋友吗?”
黎阎夜有须臾的时间怔住了。
他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这种蛊的解法,有把握吗?”
她想了想,点头。
解方早就想出来了,但是她瞒住了御医甚至是安公公。
秦如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迸射,这个念头把她自己也惊讶了。
“难,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我出面,立下‘大功德’一件,所以才有今日之势?”这种事情,多半是自编自导自演的,而现在,对方却是帮她编戏导戏,而她成了场上的演员却不自知。
“不止如此,你不但想把我捧成西凉人心中的救命主,还顺便破了一瓢脏水到我的敌人身上。黎阎夜,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严格来说,我虽然不是戚颜最主要的目标,但也绝不是他的朋友。”
他停步在她右手边,深深凝望着她,直到她打心底觉得发毛,他才收敛一些。
黎阎夜活动着指尖,眼神凉薄:“我们这种人,素来是看钱办事,他给的酬金,只够我杀两个人,一个是明渊,一个是慕容汾。”
掉钱眼里的人啊,好说,这事好办!
秦如歌漾着略显猥琐的笑脸,手肘压着他的肩,逼得他不得不躬着身,俯下和她对眼。
秦如歌挤眉弄眼道:“我最喜欢看钱办事的人了,这样,我们先说定了,如果有朝一日,有人要我的小命,对方出什么价钱,我在这基础上翻三倍。”
黎阎夜上下扫视她的身形,轻嗤:“你那点嫁妆,能用多久,我很好奇。不如——”
漆黑的眸底,忽然闪过一缕诡光,黎阎夜忽然捏住她尖瘦的下巴,凑前。
“届时拿色来抵。”
秦如歌目光一震。
这家伙难道是登徒子?
认识他以来,这家伙尚算规矩,还是说这只是戏言?
应该是戏言吧。
呿,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很幽默吗?
秦如歌素手一拂,厚重的袖袍摔打了他满脸。
她嫌弃地抹着下巴他接触过的位置:“放心吧,少不了你的,难道我的嫁妆还抵不过一个亡命之徒的家底?”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戚颜的小金库,可比西凉国库还要丰富。不过,你比他强的一点是,不用负担买下两位帝王脑袋的巨额赏金,单单这两位的小命,对他而言就够呛的了。”
秦如歌权衡了一番,明渊和慕容汾的地位的确举足轻重,难道戚颜为此得倾家荡产的节奏?
此事暂且搁下,秦如歌目光悠转,定格在他脸上。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黎阎夜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他们萍水相逢,而且还差点生了嫌隙,按理说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按你所说,你们是看钱办事的,我并没有和你事先达成共识,更没有支付你酬金,你有何动力去做这些?”
“我其实早就怀疑你了,当初我在湖边摔那一跤,后来遇上你施以援手,莫不是并非巧合吧。”
是他,蓄意接近。
会是另一波阴谋吗?
黎阎夜耸耸肩:“可能真的不是巧合吧。”
黎阎夜唇角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渐趋暧昧。
薄唇勾勒出一抹揶揄。
“也许,是注定的缘分呢。”
嬉皮笑脸打哈哈。
秦如歌牙有些痒痒。
黎阎夜耳闻异响,他耳力极佳,能听到的动静,其实包括距离他们还有好远的地方。
然而,此地依然不能久留。
“冒犯了。”秦如歌的身子,过然是有些坠,黎阎夜垂眸,雪地映衬着他略显冷寒无情,他似笑非笑,“怪不得明渊说你体重不轻,你肚子里那块肉,长势挺猛的嘛。”
这话,说的怪腔怪调,听者,耳里进了刺。
秦如歌想起那时间段,明渊离开寝宫之前,黎阎夜一直在当梁上君子。
两颊冷风刮走而过,很疼。
她听着风声,看着两边疾速倒退的景象,朱唇轻启:“拾走断蛇尸身之后,你——”
声音戛然而止。
是她卡住了,话语在喉咙里出不了。
黎阎夜:“嗯?”
声音清浅,几乎被风声吞没。
“没什么。”
二人均是目光闪烁着,各自怀揣着心思。
有些事情,双方可能都知道,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许早有预设答案,无论是于她而言,还是于他。
秦如歌黎阎夜在山脚下和大部队会合。
安老爷指着黎阎夜责骂,甚至到了宫中,向明渊打小报告。
本以为必有黎阎夜一顿好受,怎料,少帝仅是风清云淡地看着他的后。
“如歌,你怎么说?”
“皇上,臣妾自辩,不会被当成狡辩吗?”
明渊凝望着她温婉的姿容,裹覆她的手背道:“孤相信你。”
“既然相信,那臣妾还需要多言吗?”
明渊被她一句话堵死。
眯眸,不善。
一句解释也不给,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哪怕只是应付他,也不至于这么难看。
秦如歌噗嗤一笑:“皇上,看你这表情,竟然当真了,臣妾开玩笑呢。皇上也知道,阎夜是臣妾的贴身侍卫,以前臣妾出过不少事情,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水里来火里去,家里人对臣妾的性命安危万般上心,阎夜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各方面都很谨慎,以至于忽略了男女之别,不过,臣妾已为人妻,今后自当注意着分寸,阎夜也是。”
明渊不动如山。
这女人,一派胡言。
鬼扯!
可他又不得不给她这个台阶下。
而且其时天色已暗山路崎岖,她好几次差点摔倒也是事实,黎阎夜出于其安危考量,尽快将其带下山也是正常的。
秦如歌朝明渊暗暗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在说闲杂人等太多,她有些话不方便说。
明渊默了默,才挥推众人。
他自殿上拾级而下,然而还踩在阶梯上,距离秦如歌黎阎夜尚有一段颇长的距离。
“皇上请留步。”
秦如歌示意他勿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