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嫣记得,谢砚之曾对她说过,黄昏时分天际出现的第一颗星子名唤长庚。
颜她仰头看着被星子点缀得越来越亮的夜幕,弯了弯唇角。
“看来明日是晴天,你果真没骗我,入夏后就能看见银河了。”
谢砚之也抬起了头,看着璀璨的夜幕,他笑着道:“此后每过一日,银河便会变得越发清晰,直至秋夏交替之时达到巅峰。”
还有一半话藏在心中未能说出口。
只可惜,今年无法陪你去看秋夏交替之时最亮的银河。
颜嫣心中亦是感慨万分。
只可惜,再也没机会与他一同站在这片天幕下看星星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衬得两岸蛙声愈发吵闹。今夜,也不知是哪户人家在办喜事。
烟火“咻”地一声升空,撕裂这令人不适的寂静。
夏日的烟火一闪而逝,火光散尽,只余无尽的黑暗。
蛙声却越来越喧闹,没完没了地吵呀闹呀。
他们的故事将止于这个夏。
有浮光不断自颜嫣眼前掠过,她耳畔又响起悲怆空灵的鲸鸣。
她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弯起眼角,释然地笑了笑,“就像这场烟火,虽短暂,可我会记住。”
她顿了顿,又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两百年后,我是你的枕边人,我们同床共枕八年,夜夜相拥而眠。”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是每晚做梦都想嫁给你的那种喜欢。”
“只可惜……未能真正遇见少年时期的你。”
“你将来若是遇见一个叫颜嫣的女孩,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算了,你还是忘了我吧,因为……我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你生命里呀。”
为什么越说,她的眼眶越酸呢?
也是。两百年何其漫长。
他会遇见柳南歌,会遇见很多很多她不曾见过的人……
谁又会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在心中记上两百年之久?
她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最轻描淡写的一笔,无足轻重。
两百年后的谢砚之根本不记得还有颜嫣这个人。
她又一次扬起唇角,眼眸中却不曾染上半点笑意。
“我也会努力忘了你,倘若我有能力杀你,我仍不会手软,若无那个能力,我亦会躲你躲得远远的,我们此生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交集。”
她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听不真切。
一缕清风刮过,颜嫣此人便在这个时空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出现过。
.
影找到谢砚之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他目光空洞地躺在狭小的船舱中,喃喃自语:“我为何会躺在这里?”
一连重复三四遍,他才恍然想起是颜嫣,是颜嫣说想与他泛舟赏荷,故而,他才会躺在这里。
“可颜嫣呢?颜嫣又去了哪里?”
影被他问得满头雾水:“颜嫣是谁?听起来是个姑娘的名字,可公子你何时与一个陌生姑娘有了交集?”
谢砚之混乱的大脑有着一瞬间的清明,他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你不记得她了?”
这个名字乍一听是有些耳熟,可影着实想不起究竟在哪儿听过,他莫名有些心虚:“兴许是在哪儿见过罢?属下着实记不清了。”
复又将话题拐回正事上:“公子今日是否该启程回京了?”
谢砚之不曾回答,回到自己房中,翻出那副他偷偷藏下的画。
乌篷船半掩在接天碧日的荷花池中,影影绰绰露出个摘莲蓬的紫衣小姑娘,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颊畔还有两颗甜甜的梨涡,与他记忆中的颜嫣一般无二。
不是幻觉。
那是一个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姑娘。
后来,谢砚之拿着那副画卷寻遍整个云梦镇。
却无人记得,云梦曾来过一个名唤颜嫣的姑娘。
谢砚之攥住画卷的指骨微微泛白。
为何所有人都忘了颜嫣?
甚至……连他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他不禁在心中质问自己,世间当真有颜嫣此人?而非一场梦?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旺财探头探脑地在院子外面徘徊,犹豫半晌才进来,咬着谢砚之的衣摆,牵他来到那株尚未长大的紫藤花树下。
有人用刻刀在花架上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颜嫣仍想嫁给谢砚之做新娘子。」
再往下,还有一行刻得更深的小字。
「不,不是两百年后的魔尊大人谢砚之,是少年谢玄。」
谢砚之踉踉跄跄后退数步,神色痛苦地捂住脑袋,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喃喃。
“颜嫣是谁?谢砚之又是谁?”
从他手中滑落的卷轴“咕噜咕噜”滚下石驳岸,落入湖水中,那幅画上的姑娘如他脑海中的画卷般,一点一点褪去了颜色。
谢砚之想伸手去捡,头却痛得愈发厉害,画中人是谁?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间院子里?
为何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旺财见谢砚之这般痛苦,急得直叫唤,咬住他袖子,想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再去想。
它这一咬可谓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只闻“刺啦”一声脆响,袖口被撕裂,谢砚之看见了那根被他缠绕在手臂上的红绸。
零散的记忆碎片自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看见了挂满红绸、风一吹便“哗哗”作响的许愿树。
小姑娘猫着身子凑到他身后,想偷看他写在宝牒上的心愿,少顷,满目惊骇地瞪大眼睛。
“生生世世都要和我在一起?”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重新再写个!”
……
那些记忆太过零碎,他想看更多。
一把拆下缠绕在手臂上的红绸,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段段回忆。
“你是傻子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伤口清洗干净,去找大夫呀!血再流下去,你怕是得去见阎罗王了。”
“我早就想问了,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手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喊疼的?”
“快点跟我学!说我疼。”
“再来一遍,表情要可怜点。”
“都说了,表情要可怜点,最好能挤出眼泪,眼泪汪汪地才惹人怜嘛~”
“不行,不行,你这非但不可怜,反倒还挺欠揍。”
“哎,你还是放弃罢,没这个天赋。”
……
还有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还有呢?”
早已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裂,本该消失在他脑海中的画卷徐徐铺展开。
小姑娘托腮望着他,表情焉坏:“看一样也是看,看两样还是看,好东西当然要分享出来,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为何你的脸这么红?难不成是害臊了?你既这般羞涩,把我拖回来做什么?”
“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想对你做什么?”
……
某个瞬间,那些画面统统消失不见,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唯独那个声音不断在他耳畔响起。
“算了,还是忘了我吧,因为……我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你生命里呀。”
他不想忘,一点也不想忘。
……
影再次找到谢砚之时。
他正倒在血泊中,一刀又一刀,划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上。
双目空洞地呢喃:“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