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还是忘了我吧……”◎
颜嫣盯着地上的影子发了很久的呆, 轻声喃喃:“就要回去了么?”
她当然知道,影子变淡,意味着什么。
——她即将从这个时空消失。
然而, 颜嫣所不知的是,一切的一切,皆因她的执念消失所致。
她因要杀谢砚之的执念而来,如今既已放下执念,便也意味着要离开。
甚至, 连她当初能离开谢砚之超过百米距离, 也因要杀谢砚之的执念在动摇所致。
她与少年谢砚之注定是场没有结果的悲剧。
一旦开始, 就意味着结束。
颜嫣抱紧怀中粉荷, 魂不守舍地来到谢砚之房门前。
与她一门之隔的谢砚之听到屋外脚步声, 连忙捂着嘴从床上爬起, 可仍有血顺着他指缝流出, “滴哒滴哒”溅落在地上。
旺财之所以狂吠不止, 皆因嗅到了屋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三个月期限已到, 谢砚之若再拖着不肯回京, 恐有性命之忧。
该部署的一切, 俱已让影部署好。
如今只差与颜嫣说出那句话,让她在云梦等他。
谢砚之紧紧握住那枚藏在衣襟中的相思子, 与颜嫣隔门相望。
云梦地方小,寻不到象牙, 他也曾买回几块兽骨, 刻了不下十枚骨骰,各个都不满意。
如今, 他心中后悔万分。
眼看就要离开, 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东西送给颜嫣。
“笃笃笃……”
叩门声拉回了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他不再犹豫, 即刻擦去渗出嘴角的血迹,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处理好滴落在地上的血渍,方才去给颜嫣开门。
颜嫣在门外等了许久,一反常态地什么都没说。
她心中很乱,明知什么该放下,却怎么也放不下。
谢砚之抱着同样沉重的心情,静静注视着颜嫣的脸。
许久,才道:“我有话对你说。”
刺目的阳光落在颜嫣脸上,如梦似幻,她眼睫微颤,如大梦初醒般恍惚。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颜嫣在少年谢砚之面前霸道惯了,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弯起唇角,仰头凝视谢砚之,目光是从所未有的坚毅与决绝。
“从现在开始,牵着我,一刻都不许松手。”
本该缱绻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凭空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凛然。
谢砚之瞳孔剧烈震荡,全然忘了,他此番是要来与颜嫣告别。
他信念早已动摇,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就只放纵这一回。
而后,毫不犹豫地握紧了颜嫣的手。
她个子小,手也小,柔若无骨,握在手中微凉,谢砚之不敢捏太紧,怕会弄疼她。
反倒是颜嫣,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来与谢砚之牵手。如若可以,她想将他一并带回去。
在此之前,他们也曾牵过很多次手,或是策马私奔;或是古寺避雨;又或是像端午那般防止对方走散而牵在一起。
从未像如今这般十指交扣。
夏日里的蝉鸣声最是聒噪,没完没了地趴在树上叫。
小船摇啊摇,穿过满池清荷,不知将要飘去何方。
颜嫣折下湖中心生得最饱满的那枝莲蓬,递给谢砚之,轻声道:“现在开始煲银耳莲子羹,晚上能喝到吗?”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道了句。
“算了,还是别白费工夫了,反正我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转而笑盈盈地望着谢砚之:“你且忍一忍哦,饿了就去吃桌上的小食,我买得可多了,既有你爱吃的,也有我从前爱吃的。”
她平日就不算话少之人,今日的话更是尤其得多。
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可喜欢吃东西了,就是因为小时候被饿得太多了,看见什么都想啃上两口,唯有肚子被填饱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会儿又道:“所有菜中,我最爱的是红烧肘子,因为那是我娘唯一会做的菜,或许是因为习惯,又或许是因为一吃到红烧肘子就会想起我娘。”
“所以,红烧肘子成了我最爱吃的菜。”
她牵着谢砚之的手,坐在船头絮絮叨叨不停地说。
谢砚之在一旁静静倾听。
他喜欢听颜嫣说她儿时那些事,喜欢看她说那些话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同时也在遗憾,未能遇见那时的她。
时光在指缝间缓缓流淌,颜嫣边与谢砚之说自己儿时的事,边观察湖中他们二人的倒影。
果然,时间不多了,就连她的倒影都在一点一点变淡。
向来心细的谢砚之却不曾察觉,消失不到两个时辰的痛意卷土重来。
仿佛有一团火在他筋脉中游蹿,似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紧紧咬着下唇不肯松口。
满怀心事的颜嫣又怎会发现谢砚之的异常呢?就像谢砚之也不会发现颜嫣即将消失不见。
二人各怀心事,依偎在船头。
长风吹皱满湖清水,十里碧荷无人来赏。
小船晃晃悠悠,随波逐流。
正午的日头高悬在头顶,已然有些灼人。
颜嫣说累了,拉着谢砚之的手,与他并肩躺在竹编的船篷下。
小船穿过桥洞,有光自蓬顶的罅隙里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落在他们身上。
颜嫣指着蓬顶,满目惊喜:“你快看,这像不像古诗里写的‘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看见了白日的星河,忽而压低嗓音,喃喃自语:“今晚还能再看见银河吗?”
确切来说,是还能与他一同站在这片天空之下看银河吗?
这可真是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与他相识半载,却从未与他一同见过银河。
谢砚之很想告诉她,明日若是晴,今晚便能看见比春日里璀璨数倍的星河,若是阴天亦或是雨天,就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张嘴便会控制不住地呕血,便会发出让她心生怀疑的闷哼。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展示出这般不堪的一面。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早就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可不能再让她误以为他是个病入膏肓的药罐子。
她一直在为此事自责,认定是她害得他再次落入端华长公主手中。
既如此,便更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他若能赢得这一战,他们之间自有大把的时间。
故而,也不急于这一刻。
久久得不到答复的颜嫣扭头看了谢砚之一眼,无奈地牵起嘴角。
果然,他又睡着了。
没关系,刚好她也累了,刚好她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撑着脑袋,侧躺在谢砚之身边,用眼睛一遍又一遍描摹少年的眉眼。
还是舍不得……
小船逐波而流,不知要飘去何方。
临近日暮,谢砚之才睁开眼。
他不断咽下涌上喉间的淤血,一张嘴便是浓到化不开的血腥气’“这么快天就暗了。”
所幸颜嫣失去了嗅觉,什么都闻不到。
所幸傍晚时分的船舱很暗,她看不见他正在悄悄抹去渗出嘴角的血迹。
他紧紧握住颜嫣的手,一刻都不曾松开。
他们一同泛舟在无垠的湖面,偶有几只飞鸟掠过,夕阳是淡淡的紫,笼在天地间。
颜嫣说累了,便换做谢砚之来说。
他嗓音一贯很淡,不论说什么都没多大起伏,跟念经似的,今日是个例外。
光是用听的,颜嫣都能猜到,此刻的他定然正在扬起嘴角笑。
他不急不缓地说:“听卖茶的老人讲,入冬之时会有候鸟飞来,若泛舟在湖面,能看见漫天飞鸟的倒影与洞庭湖相接连。”
“那些比人还高的芦苇荡在风中招摇,若不小心闯入其中,兴许还会撞上南下避寒的麋鹿”
“它们性情温和擅游水,你见了定然会喜欢,届时,我们一同来看,多备些肥沃的水草,指不定还能拐回一只贪嘴的小麋鹿……”
湖面倒映出飞鸟与他们二人的身影,属于颜嫣的那部分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湖面只映出谢砚之一人。
天光亦在此刻散尽,连谢砚之的倒影都已被黑暗吞噬干净。
西方天际出现了入夜后的第一颗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