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回来了◎
有传闻说, 这深渊之下藏了条湍急的地下暗河。
河水蜿蜒千里,连接着那个有去无回的上古流放地——蚀骨深渊。
可实际上,这条暗河早已被堆积如山的尸骨填平。
颜嫣落地的那一霎, 摔得粉身碎骨。
血液四处流淌,浸湿被她紧攥在掌心的息雾草。
一群嗜血的虫豸嗅着血腥味而来,趴伏在从天而降的血食上大快朵颐。
幽幽荧火自地面腾起,照亮漫天飞舞的虫豸。
这是一场狂欢,亦是一场隐秘的生祭。
倏忽间, 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豸纷纷爆体炸开。
有的裂成无数块, 有的依旧完整, 落在被时光打磨平整的白骨上苦苦挣扎, 可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跌入白骨之下的熊熊烈火之中, 被焚烧殆尽。
“噼里啪啦”的焚烧声划破宁静。
那些流淌到各处的血液皆在朝同一个方向聚拢, 漂浮在空气里的血雾也如同活过来了般, 一点一点包裹住颜嫣残破的躯体。
她摔得七零八落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重组。
从头到脚, 焕然一新。
然而, 这不过是表象, 她的内里依旧残破不堪。
神奇蛊虫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它们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生命体, 仅仅是一堆外表光鲜的烂肉。
蚀骨深渊下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淌。
颜嫣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春。
在那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 向来懒散的颜璃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乒呤乓啷地在厨屋里捣鼓着什么。
这动静,怕是连拆迁队听了都要自愧不如。
颜嫣被吵得不行, 气鼓鼓地掀开被子, 想要下床去找颜璃理论。
下一刻却赫然发现床头多了套崭新的衣裙。
淡淡的烟紫色, 映着朝霞的光,美得触目惊心。
正是前些日子她多看了几眼,却因价钱太贵,而不曾向颜璃开口的那件梦中情裙。
颜嫣呆愣愣地看着裙子。
突然觉得,吵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站在落地镜前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自己的新裙子,怎么都看不够。
直至颜璃来唤她用早膳。
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裙子,来到餐桌前。
不算大的桌面上挤着热腾腾的八菜一汤。
颜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桌像模像样的菜肴,突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们娘俩,一日三餐都在外面下馆子,不是因为颜璃有多阔,能随意挥霍。
仅仅是因为颜璃这个当娘的做菜太难吃,难吃到连她自己都已无法忍受的地步,为了不被饿死,只能选择去外面吃。
不过,颜璃其实也有道做得勉强能入口的菜,红烧肘子。
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先在隔壁酒楼买来卤水,把肘子卤上一整夜,再乱七八糟地加上好几十种调料一锅乱炖,炖到脱骨,即可开吃。
这做法,别说肘子,怕是煮鞋垫子都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连向来不会出错的肘子都变得格外难吃,齁得颜嫣小脸挤做一团。
她刚要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立马就被颜璃捂住嘴,凶巴巴地威胁着。
“不许吐!”
颜嫣人微言轻,迫于自家老母亲的淫.威,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一坨不可名状的玩意儿给咽回肚子里。
颜璃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一脸不满地哼哼唧唧。
“你老娘我又不是开馆子的,能吃饱就行,你还挑上嘴了?”
她边说,边夹起一条没去鱼鳞没摘内脏的煎鱼放进颜嫣碗里。
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况且,你知道为了做这顿饭,你娘我有多辛苦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爬了起来。”
“你看我这手,这指甲盖大小的水泡,是煎鱼时给热油烫伤的。”
“还有,这道划痕看见没?是菜刀割得。”
“虎口的洞,是那锅笨螃蟹用钳子给夹出来的,若不是它们夹着我死活不肯撒钳,咱们娘俩何至于吃不到一只完整的蟹?”
“你老娘我容易嘛?还不赶紧吃!一口都不许浪费!”
颜嫣期期艾艾地皱着张苦瓜脸。
只能含泪去吃这桌能要了人命的菜。
一顿早膳吃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险些撑得颜嫣嗝屁。
然而,颜璃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又神神道道地将她拽到妆奁前。
她那厨艺着实不敢恭维,这手梳头工夫可真真是非同一般的了得。
奈何,彼时的颜嫣是个完全不懂得欣赏的稚童,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且繁琐的梳妆流程,好去跟在院子外面候着的小伙伴们一同玩耍。
颜璃今日也不知是怎得了,说话做事格外墨迹也就算了。
竟突发奇想地给颜嫣盘了个成年女子才会梳的发髻。
八岁稚童顶着个高耸入云的飞天髻,怎么看,怎么滑稽。
颜璃却乐此不疲地继续玩弄着她的头发。
甚至,还一鼓作气给她梳了个端庄娴雅的妇人髻。
到最后,又用篦子将这妇人髻打散解开,重新给她梳成双丫髻。
颜嫣敢怒而不敢言,皱着一张小脸,任由颜璃折腾自己。
又不知过去多久,久要颜嫣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颜璃突然道了句。
“听说呀,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话没法接,完全超出了颜嫣的认知范围内,她也就只能在心中偷偷吐个槽。
少顷,颜嫣又见颜璃倏地弯起眼角,笑得一脸得意。
“如我这般花容月貌,即便成了星星,也该是最大最耀眼的那颗才对,定要夜夜挂在天际,闪瞎旁人的眼睛。”
平日里颜璃总爱胡言乱语。
故而,颜嫣也从未将她的话放进心里。
可今日却不知怎得,她总觉颜璃瞧着格外落寂。
明明在笑,眼底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戚。
颜嫣微微启唇,正欲说些什么。
颜璃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轻轻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好了,出去玩罢。”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午膳就不用回来吃了。”
“娘累了,做不动了。”
颜嫣终是什么都没说,揣着颜璃给的那笔“巨款”欢天喜地出了门。
那日,颜嫣在外面疯玩到黄昏日暮才回家。
回来,却怎么都找不到颜璃。
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留下不少银钱,还有一封墨迹尚未干透的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字迹潦草松散,像是花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的小阿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可是别哭呀,娘亲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你的到来,已经让娘多活了整整八年。」
「娘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不能亲眼看着你长大罢了。」
泛黄的信纸呼啦啦被风卷走。
梦中的颜嫣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这场梦仿佛没有尽头,还在继续。
走马灯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中跳跃。
再往后。
她看见了颜璃挺着日益圆润的肚子,被关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她看见了命悬一线的颜璃生下小小的自己,不顾一切地向外逃。
……
还有。
还有她拖着重伤之躯,日复一日地用灵力滋养着那个本该早夭的孩子。
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她却一天一天走向死亡。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是谁在她耳畔轻声哼唱这首歌?
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沉睡已久的颜嫣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哗啦啦——”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扇翅声擦着面颊掠过。
惊起一群正欲啄食她脑髓的秃鹫。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茫然四顾。
此刻,她头顶是漆黑的夜幕,身下是堆积如山的白骨。
偶有几簇幽蓝色磷火腾空燃起,刷地一下照亮遍地尸骸。
不是地狱胜似地狱。
就这么个破地方,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半个。
既如此,究竟是谁在她耳畔轻声哼唱那首歌?
颜嫣犹自纳闷着。
山谷里的风又“呼呼呼”地吹了起来。
一片鲜嫩的紫藤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拂过她眉眼,擦过她发梢。
温柔得像是母亲的手。
颜嫣怔怔望着落入自己掌心的紫藤花瓣。
嗓音微颤:“娘,是你吗?”
你总是半开玩笑半带遗憾地说你很孤单。
世间无人能懂你。
可你知道吗?你的小阿颜其实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你们看过同样的风景,你们呼吸过同样的空气。
你从来都不孤单。
你好像从来都没靠谱过,成日游手好闲,懒懒散散,就连死都死这般不负责任。
可你知道吗?
我真的好想告诉你。
我爱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
无人应答。
只余喧闹的风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呼啸。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穿过高高的骨堆。
浓到化不开的暗色里,隐隐传来几声沉重的锁链叩击声。
蓦地拉回颜嫣飘飞的思绪。
她如梦初醒般豁然起身,下意识朝声源传来的方向走去。
漂浮在虚空中的幽蓝色磷火愈烧愈烈,连接成一片浩瀚无垠的火海,点亮黑夜。
九九八十一根泛着寒芒的铁链纵横交错,锁着一具即将被风化的骸骨。
它匍匐在黑暗尽头,像座高高隆起的小山丘,光是一截指骨就有足有半人高。
或许,千万年前的它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大妖。
而如今,却只能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死在这里。
颜嫣脑子里有根弦“锃”地一下断了。
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原文中着重描述过这具尸骸,颜嫣对它的印象十分深刻。
故而,也让她想起来了,这里是……蚀骨深渊。
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她这一觉虽睡了五十年之久,可她什么都没忘,她记得很清楚。
女配“颜嫣”正是因为掉到蚀骨深渊才会黑化,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恶毒黑心莲。
她更不会忘记,自己因何而落入这等境地。
是谢砚之。
予她希望,再亲手剥夺走他所给予的希望。
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坠入深渊。
若不是体内有神奇蛊虫这么个逆天玩意儿,她根本没有机会再睁开眼。
颜嫣紧咬牙关,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再恨再怨也不过是徒劳。
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眺望远方,视线朝更远的方向掠去。
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之上挂着无数形态各异的尸骸,有人,有妖,亦有魔。
他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坠崖,摔死在这里,然后,被时光打磨平整,逐渐风化,成为蚀骨深渊里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
不论你从前是何种族,如何法力通天,都将被剥夺走灵力,成为再脆弱不过的血肉之躯。
而离开这里的唯一一个办法又偏偏是
——爬上去。
.
大雨倾盆。
盘旋在天际的秃鹫早已收起翅膀,挤在石块与石块的罅隙间避雨。
唯独颜嫣,仍在冒雨往上爬。
“轰隆隆——”
淡紫色闪电撕裂夜空,照亮她伤痕累累的躯体。
她伤口愈合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纵是如此,仍赶不上受伤的速度。
蚀骨深渊下的阵法,隔绝了一切灵气,纵是有一储物袋的法宝,她也拿不出来,只能徒手去攀爬这直冲云霄的峭壁。
从醒来到现在。
她已不眠不休地爬了整整三天。
也正是这不算长的三天时间里,让她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很多异常之处。
她可以不眠不休地去攀崖,丝毫感受不到疲倦。
她可以不吃不喝,完全感受不到饥饿。
她甚至……
甚至,已经无法感受到疼痛。
手和脚早已被岩石磨损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
她在脑海中排列过无数种可能。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死了,但又没死透。
活着,却只有大脑与肌肉在正常运行。
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她如今,只想爬上去……
雨还在不停地落。
不断冲刷着陡峭的山体。
她一脚踏空,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坠落。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被摔得七零八落,又亲眼目睹自己在这场暴雨中复活。
她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
任由冰冷的雨水砸落在自己脸上。
从前,她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有人过得这么惨?
明明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能改变现状。
直至现在,她才明白。
是老天根本就没打算给那些人留活路。
同样生而为人,有人家世好,气运好。
即便什么都不做,都有机遇主动送上门来。
而她,不论做什么都是错。
往上爬,是痴心妄想;听天由命,是自甘堕落。
可你说,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只能站在那里任人鱼肉,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凭什么她就非得认命?
倘若连谢砚之柳月姬这种人都能修成正果,那么,天道究竟是谁的道?
她不甘心!她不服气!
.
一连下了十天,这场雨终于停了。
颜嫣支离破碎的身体也已彻底愈合。
拼凑好不到两息,她便已做好继续向上爬的准备。
失去雨幕这道天然屏障,那些秃鹫皆盘旋在天际,虎视眈眈地盯着颜嫣。
只盼着她能从悬崖坠落,好饱餐一顿。
颜嫣视若无睹,继续往上爬。
这回,她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比上次多爬了近百米之高。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一举登顶。
最后因为力竭而摔了下去。
时刻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秃鹫纷纷向下俯冲。
蜂拥而上,想要争夺最肥嫩的那块血肉。
异相再次发生。
沾到颜嫣血肉的秃鹫一如五十年前那群虫豸般“嘭”地一声炸开。
鲜血再次聚拢,回到颜嫣体内。
此刻的她意识无比清醒,满脸震惊地看着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她心脏“砰砰砰”一通乱跳,如击鼓雷鸣般高亢。
五息过后,她终于平复好心情。
与此同时,脑袋里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是否能用意念去操控那些血?
出乎意料的是。
她成功了。
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神通。
她压制住心中的狂喜,躺在地上静静等待身体愈合,准备第三次“攀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