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攀上悬崖时,仍有秃鹫埋伏在空中,等待她坠落。
颜嫣心中早有打算。
悠悠收回落在它们身上的目光,咬破食指,主动发起攻击。
渗出她指尖的每一滴血皆化作箭矢,“咻”地一声撕裂夜幕,贯穿那些张牙舞爪的秃鹫。
她静静挂在峭壁之上观察着。
三息。
她只用了不到三息的工夫,就杀光了所有秃鹫。
那些杀人无形的血箭,亦在她的意念操控下重新渗回指尖,一滴都没浪费。
刺骨的山风拂过面颊。
颜嫣仰头,望了眼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头顶便不再是一片漆黑,有一缕光刺透夜色,漫了进来。
奈何那缕光着实太过微弱,转瞬即逝,不过须臾,天幕又恢复成墨汁般黏稠的黑。
颜嫣收回目光,缓缓勾起唇角。
够了,哪怕只有一丝光,于她而言,都已经够了。
她展开双臂,向后仰倒,放任自己往下坠落。
这已是她攀爬的极限。
下一次,又将重新来过。
可那又怎样?
她双眼直勾勾望着天,仿佛要洞穿这无尽的黑暗。
她会爬上去的。
落地的瞬间,她如往常一样被摔得四分五裂。
血色翻涌,再次包裹住她残破不堪的躯体。
这次她爬得更高,摔得更碎,修复时间也理所应当地更长。
可是没关系。
她如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一次不行。
那便一千次,一万次……
只要她的意识未消亡,总能爬上去,你说是不是?
.
同一片夜幕下。
不知不觉间,谢砚之又走到了那树紫藤花架下。
他今晚又失眠了。
确切来说,自颜嫣死后的这五十年,他都未再睡过一个好觉。
养成一个习惯很简单。
想要戒掉,却需抽筋拔骨。
春日里的雨水总来得这般突然。
顷刻间,满树繁花便被砸得七零八碎,散落一地。
谢砚之兀自望着雨中残花出神,头顶突然多出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婢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与颜嫣相当,生了双水雾蒙蒙的小鹿眼,穿着碧绿的衫裙。
乍一看,与颜嫣有着六分相像。
谢砚之猛地一回头,扣住她手腕,待看清她脸后又骤然松开手。
他身量太高,那婢子本就是踮着脚在给他撑伞,一拉一推间免不了要摔倒。
她索性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故意往谢砚之所在的方向栽。
所有人都知道,谢砚之五十年前亲手将颜嫣推进了蚀骨深渊。
却鲜有人知晓,自颜嫣死后,他几乎夜夜都会来揽月居,盯着这树紫藤发呆。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能猜到个中缘由是什么。
如此一来,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小部分人难免会动歪脑筋。
这婢子,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谢砚之此人向来不解风情,婢子倒下来的速度哪有他躲得快?
这厮冷漠的程度更是远超小婢子的想象。
他害得人家垂直跌倒在雨中也就罢了,竟还顺手拿走了她的伞???
婢子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看着他撑伞离开,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砚之撑着刚抢来的伞,慢悠悠走至屋檐下,推开那扇单薄的格栅门,踏进那间颜嫣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中摆设半点都没变,一如她离开时那般。
他放下伞,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
“听阿梧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把你给的东西当做生辰礼再送给你,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既如此……那我就送你一束花吧~”
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屋檐下。
她以为没人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我娘说,每一种花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花语,而紫藤的花语是,‘执着的等待,深深的思念’。”
“就像,就像我会一直等待,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一天。”
她此番是趁着天黑偷偷摸到了栖梧殿,故而,不敢多做停留。
放下花,便顺着原路溜走了。
驻守在暗处的金吾卫皆面面相觑,犹自纠结着该不该去追拿那个胆大包天的小毛贼。
执勤的宫娥们更是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束花,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众人左右为难之际。
静谧的夜里徒然响起了谢砚之寒冰碾玉般的声音。
“送去书房,用水养着。”
金吾卫们松了口气,还好忍住了,没动那个小姑娘。
宫娥们更是松了口气,还好没把那束花丢了。
众人只当这件事是个意外的小插曲,谁都没放心里去。
岂知,翌日天刚擦黑,那个浑身是胆的小毛贼又偷偷摸来了栖梧宫。
有了尊上昨日那句话,金吾卫们纷纷按兵不动,睁只眼闭只眼地躲在暗处放水。
过往的宫娥们更是十分有眼力劲的装作谁都没发现她。
小姑娘才把花放下,便一脸懊恼地拍着自个脑门。
“昨日那束花没挑好,做不得数的,今天这束花才是我送给你的正式生辰礼。”
小姑娘也没废话,依旧似昨日那般说完就顺着原路跑了。
执勤宫娥有了昨日的经验,不待谢砚之发话,便已自作主张地拾起了那束花。
清冷的嗓音自殿内传来。
果不其然,这束花的去处,又是书房。
第三日。
小姑娘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摸了过来。
她东张西望打量一番,待确认没人看见自己,才嘀嘀咕咕地对着寝殿门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总能发现开得更好看更饱满的花呢?”
“反正前两日送来的花也都快要枯萎了,再多送一束,你该不会嫌弃罢?”
……
谁曾料想,她这花一送便是四十多个日夜,多到谢砚之书房都快摆不下,只能往寝殿搬。
执勤的宫娥们还在头疼,今晚那小姑娘若是又来送花,新摘的该往哪儿搁才能既美观又不碍事?
尊上也不知怎这么有闲情逸致,竟用灵气将那些花统统都养起来了。
向来准时的小姑娘今日却不见了踪迹。
谢砚之静坐在书案前,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未等来那个小姑娘来给他送第四十九束花。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谢砚之却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趟揽月居。
揽月居紫藤花架下。
夜夜给他送花的小姑娘正抱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哭。
谢砚之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她哭得这般伤心。
可这小姑娘的性子向来跳脱,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这不,她哭着哭着,竟又哼起了歌。
真真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歌声也是七拐八拐,不知拐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去。
幸好她嗓音好听,否则,还真能要了人命。
谢砚之强忍着不适,继续站在暗处观察。
少顷,忽又闻她喃喃自语般地道了句:“娘,我好想你。”
谢砚之盯着她哭到快要肿成烂核桃的眼睛,若有所思。
原来她不是被人欺负了。
小姑娘的眼泪也不知怎就这么多。
却出乎意料地并不招人讨厌。
时间缓缓流淌,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终于止住了泪水。
后知后觉地发现立于紫藤花架下的谢砚之。
看到谢砚之的那一霎,小姑娘眼睛倏地一下亮了,明明还含着泪,却已经笑了起来。
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颊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沁着蜜般的甜。
“砚之哥哥,你怎么来啦?”
谢砚之闻言一怔。
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小姑娘还仰着头巴巴望着他。
他抿着唇,思索良久,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你会唱歌?”
小姑娘犹豫片刻,如实说道:“只会唱一首,而且,而且唱得不算好,就勉强不跑调啦……”
谢砚之对她那句“勉强不跑调”表示质疑,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垂下长长的眼睫,看着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那便随我回栖梧殿接着唱罢。”
小姑娘蓦地瞪大了眼,她,她难道是用歌声打动了砚之哥哥?
可这也不应该呀,说到底,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姑娘想破了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的歌声究竟有何独特之处,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跟在谢砚之身后走。
有些忐忑,亦有些许期待:“砚之哥哥,你这是,这是准备接我入住栖梧殿了吗?”
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待谢砚之回答,小姑娘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会跟你睡同一张床吗?我若是和你睡了同一张床,是不是就会有宝宝了呀?”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谢砚之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耐着性子回复她:“不,你睡耳房。”
小姑娘闻言满脸失望:“哦。”
遂又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砚之。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小姑娘的坏心思可多着去了,譬如说——
——爬他的床。
谢砚之简直防不胜防。
起先,她还没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只期期艾艾地在他寝殿门口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后来呀,她索性把被褥和枕头一同搬来谢砚之房里。
被赶了也不恼,厚着脸皮在他门口打起了地铺。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好几次她起床起得晚了,还险些被推门而出的谢砚之踩到脸。
在此之前,谢砚之哪儿见过似她这般没脸没皮的姑娘家?
别说打和骂,不过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她就已经自个先哭上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迸。
“我就是喜欢你嘛,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如此折腾大半个月,谢砚之着实被她磨得没了脾气。
只能差人搬来一张牙床放在寝殿外间。
这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
她早在心中偷偷打好了算盘,入夜后,先装睡,待谢砚之放松警惕睡着了,再悄悄爬上他的床。
她偷偷在心中演习过无数遍。
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他的侧脸。
她想抓住他。
谢诀说,只要抓住了他,她就再也不用挨饿,她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真正爬上他床的那一刻,小姑娘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殊不知,待她呼吸平稳沉入黑甜乡时,谢砚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犹豫半晌,终还是忍住了,没把熟睡的小姑娘丢下床。
轻轻掖了掖她被角。
时隔半月,诡计多端的小姑娘颜嫣终于成功爬上了魔尊谢砚之的床。
但这还远远不够。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的她想尽了法子来占他便宜。
或是突然跑来跟他说。
“我刚吃了糖糕,你现在若是亲我一口,会发现,我嘴是甜的。”
谢砚之当然不会中计。
她便踮起脚尖,搂住他脖子,“吧唧”一口啃上去。
末了,还不忘朝他眨眨眼。
“我都说了,是甜的嘛~”
又或是走着走着,突然往他身上一歪。
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哎呀,人家突然腿软,走不动了,怎么办?”
不待他接话,小姑娘又弯起了眼角,笑得像只坏心眼的狐狸。
“要不,砚之哥哥你来背我呀?”
……
窗外雨声渐停。
风自长廊外穿来,“砰”地一声撞开半掩着的窗,倏地拉回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如梦初醒的他侧目望向窗外。
历经一夜风雨,紫藤花落了一地,只余光秃秃的花枝在晨风中微微颤。
他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告诉自己。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同一片天幕下。
遍体鳞伤的颜嫣正在攀爬最后一程。
如今还差两步。
还差两步她就能登顶。
她压制住心中的狂喜,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只剩最后一步时,却迎面刮来了一阵妖风。
这风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熟悉。
每当那群秃鹫袭来,风中都会裹挟着类似的腥气。
她下意识侧身躲避,正要咬破指尖,发起进攻。
下一瞬,却见漫天飞舞的紫藤花瓣勾勒出风的形状。
阳光亦在这一霎穿透云层,洒满大地。
颜嫣有着片刻的失神。
可也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
让她脚下踩空,险些前功尽弃。
她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轻飘飘地坠下去,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从头再来的准备。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漫天飞花,扣住她手腕。
清晨的阳光在头顶轻轻晃,她沐浴着久违的阳光,静静凝视那人的脸。
明明在笑,眼底却一片冰凉。
我回来了。
——卷一暗涌终——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正式结束啦~
周日(4.3号)上夹子,所以,后天的章节提前到【明天下午六点】
.
关于上一章结尾狗之看到了什么,其实很好猜,但在这个故事里,没办法用几句话或者是几个情节来概括,因为接下来的每一章都将可能会是答案,它和整个故事的结构有关。
这么说,已经很明显了qaq
这一章里依旧埋了两个小伏笔,大家可以猜一猜是啥,下一章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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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分享一首歌,也是这一卷卷名的灵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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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王菲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骤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