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邪朱闻抬了抬下巴,让她看身后。
则南依甫一回头,方才还悬在高空之上的乌石兰,已经从下面翻了上来,他双手捧着那条细细的金链,呈到则南依面前:“夫人。”
比起手链,则南依最先注意到的,是乌石兰的手掌。
那双细瘦洁白的手,掌间布满伤痕与硬茧,指尖还沾染着城墙上的尘灰。
“你……”
则南依有些怔忪地看向他,乌石兰却在二人目光交错的顷刻间,低下头去。
他那双形状妍丽的眼睛,再一次隐藏在浓黑的长睫之下。
则南依从他手中拿起金链,她没有胆量敢要求处邪朱闻帮忙,单手把链子放到手腕上,笨拙地想为自己系上搭扣。
处邪朱闻却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停在她身侧,将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纡尊降贵,亲自为她系上了手链。
则南依心中的恐惧远比荣幸要多,她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摄政王会在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后,陡然翻脸,将她推下高墙。
所以在处邪朱闻放下手的同时,则南依借着弯腰行礼的动作,大步往斜前方迈了一步。
这里离城墙边缘尚有一段距离,即便处邪朱闻突然出手,也不至于一把就能将她推下去。
但几乎是同时,则南依就知道她想多了。
处邪朱闻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里,他的视线从刚才起,就只集中在乌石兰身上。
也正因为如此,则南依才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摄政王向来阴寒冷漠的眼神里,多了些许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看向乌石兰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把上好的兵刃,这柄利器锐不可当,却又只听从他一人差遣。
只不过,在他的眼底,除了赞赏与得意之外的东西,则南依不敢分辨。
她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乌石兰,年轻的侍卫长恭顺地垂手而立,仿佛对一切都毫无所知。
那天,离开王宫时,则南依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数月后,乌今谴使者来到王都。
又过了一段时日,使臣执思莫名失踪,坊间传闻,他是因为得罪了乌石兰才被秘密处决。
则南依没有派人调查,但她并不觉得这是空穴来风。
如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乌今真的见罪于乌石兰,处邪朱闻是不会放过他的。
又数月后,鹿孤事发。
据说,乌石兰为了自保,当着摄政王的面,亲手杀死了他的这位挚友。
此事则南依依旧没有派人去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鹿孤死后,乌石兰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被除去了侍卫长之职,贬去给处邪归仁当护卫。
归仁王子当年不过十几岁,是京中最无权无势的贵族,虽有王子之名,可人人皆知,他看似富贵的日子实则朝不保夕。
处邪朱闻随时都可能找借口将他处死,能让他活到现在,不过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给这样的人当护卫,不要说仕途尽毁,恐怕那天就会和小王子一起被摄政王杀了。
那时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乌石兰终于失势了。
到后来,连与则南依来往的贵族们都这样说,每个人都说得信誓旦旦,则南依几乎都要相信了。
也许那天她在城墙上看走了眼,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处邪朱闻此人就是反复无常,行事无法以常理定夺。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乌石兰已经给小王子当了大半年的护卫了。
那之后的某一天,则南依被处邪朱闻召入宫中。
后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了,总之,她与处邪朱闻同乘一辆车出了王宫。
马车刚驶出宫门,外头就来了一阵大风。
秋风萧瑟,席卷着沙尘而过,吹来了车窗上的帘布。
处邪朱闻漫不经心地向外面瞥了一眼,原本冷淡的双瞳蓦然一凝。
顺着他的眸光看出去,则南依在宫门外的石阶下,见到了那个一点都不让她意外的人。
——乌石兰。
乌石兰微低着头,是十分恭顺的模样,与他在处邪朱闻身边当侍卫时别无二致。
他背对着的石阶,所以既没有注意到摄政王的车驾,似乎也对车里的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毫无所察。
风势减弱,帘布飘荡而下,眼看就要重新遮住车窗。
处邪朱闻原本是没有动作的,就在乌石兰的身影即将被帘布完全遮挡之际,有人疾步从石阶上跑下来,从身后猛地抱住了乌石兰。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不是说你不用等我吗!”
来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带着蓬勃的朝气。
他看上去与乌石兰熟稔非常,哪怕从背后突然抱住他的肩膀,那个刀法超绝的护卫也没有做出半点防备的动作。
来人的长发由一顶嵌了红宝石的金冠束在头顶,垂下的头发编成了辫子,随着他揽住乌石兰的动作在脑后轻晃。
整座王都,有资格戴红宝石发冠的,除了国王和处邪朱闻,就只有一个人——焉弥的小王子,处邪归仁。
即将合上的车帘,被一只戴着红宝石圣戒的手拦住,金色的戒托闪过一丝亮光,刺得则南依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车帘已经被处邪朱闻掀起了一个角,从露出的车窗缝隙看出去,乌石兰就在距离他们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
乌石兰颔首说了几句什么,则南依没听清,就见小王子开怀大笑了起来。
笑完以后,他依旧保持着搂着乌石兰肩膀的姿势,朗声问他:“对了!我送给你的刀你怎么没带?”
乌石兰的右手始终握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小王子很自然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你这把刀都旧了,早都该换了!”
处邪朱闻没有动作,他掀开车帘一角的手纹丝不晃,但则南依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则南依转动眼珠,看向乌石兰腰侧,他随身带着的,还是给处邪朱闻当侍卫长时用的那把刀。
刀鞘斑驳,确实到了该换的时候。
乌石兰温和道:“殿下所赐的刀,光宝石就嵌了几十颗,属下担心使用不慎,把上面的装饰弄坏了就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则南依总觉得乌石兰对小王子的态度非常平和,甚至都显得有些……温柔。
“这有什么!弄坏了我就再送你一把新的!你放心大胆地用,就是拿它去劈柴都行!”
小王子搂着他大力晃了几下,乌石兰被他摇得趔趄了几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殿下说笑了,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全,华贵的刀具纵然精美,用起来并不趁手。”
小王子又笑了,他的声量放低了一些,可还是能被坐在车里的两个人听清。
他对乌石兰说:“别这么紧张,若是真有人想在王都杀我,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护住我吗?”
则南依眉心一跳,忍不住去看处邪朱闻的表情。
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漠然不动,眼睛却紧紧盯着小王子搭在乌石兰背后的那只手。
乌石兰的回答,则南依没有听清,那句话刚从他口中说出,就被风带走了。
马车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乌石兰和小王子最终还是消失在视线尽头。
处邪朱闻收回手,车帘飘荡而落,把小王子纵情的笑声隔绝在车外。
处邪朱闻转动着指间的圣戒,在良久的沉默后,他冰冷的声线在则南依耳侧响起:“你我的婚约,就此取消吧。”
则南依没有回答,眼前浮现起方才最后映在她眼底的景象。
那是乌石兰沉静的侧脸。
第二日,乌石兰官复原职的消息传遍了王都。
据说处邪朱闻为了彰显对他的重视,把自己身为摄政王出入宫廷的令牌,亲手赐给了他。
则南依听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信给她的母亲。
信中,她让母亲替她搜罗封地内手艺最精湛的建造工匠,让他们假装成杂役,尽快赶来王都。
她告诉母亲,她要在王都郊外建一座别馆。
至于乌石兰,则南依有一种非常笃定的预感,用不了多久,她再见到他的地方,也许就会是处邪朱闻的寝殿。
但乌石兰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几日后,处邪朱闻以国王之名,在宫内举行饮宴。
京中贵族皆受到邀请,则南依也在宾客之列。
除了王都的达官贵人外,此前投靠焉弥的毓州刺史舒白珩也在宫宴上出现,他被国王赐了上座,就坐在处邪朱闻的王座之侧。
“那次宴会,处邪朱闻原本是要对外宣布,与我解除婚约的。”则南依回忆道:“所以我就坐在他的正对面,而乌石兰就像从前那样,垂手站在他身侧。”
“饮宴持续到深夜,许多人都醉了,殿内热闹又混乱,舒白珩也被灌了不少酒,喝得酩酊大醉,就连处邪朱闻都饮了几杯,说话时带着满身的酒气。”
“乌石兰是不喝酒的,那天晚上,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腰上甚至还挂着处邪朱闻送他的那块腰牌。”
“月上中天之际,就在国王陛下因为酒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从王座走下来非要找处邪朱闻喝酒时,乌石兰忽然动了。”
杯盏交错的宴席间,乌石兰突然抬起双眸,直直望向则南依。
他的眼珠黑得发亮,眸光锋锐如利刃,就像他的名字。
那瞬间,则南依终于想起当初那句她以为她没听清的话。
焉弥王宫大殿外,小王子问乌石兰孤身一人如何能保护他?
乌石兰只平静地回了他一句话:“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已经来不及了。
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以前,乌石兰陡然起势,从则南依身侧的廊柱后方猛地抽出一把长刀。
他没有做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眨眼间,就割开了舒白珩的脖子。
“那天晚上,舒白珩的血飞起来,恐怕得有几尺高,连大殿的天花都溅到了血迹。我金碗里的葡萄,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则南依转动明艳的眼眸,看向杜昙昼:“你知道吗?一直到被处邪朱闻带人制服,乌石兰都没有抽出腰间那柄弯刀。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那把长刀,就是你们中原人用的,那种笔直的武器。”
夜不收。
那是则南依平生第一次领教这三个字的威力。
她问杜昙昼:“他叫什么名字?”
“谁?”
“乌石兰。他在你们中原,叫什么名字?”
束发的布条随着头发垂落在杜昙昼脸侧,这根不知从哪块布料上随手撕下来的麻布,曾经是莫迟的发带。
“摇落星辰。”杜昙昼的声音暗沉沙哑,在幽暗的车厢内如喟叹般低低响起:“他的名字,叫做莫摇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