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则南依解下斗篷,张口就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杜昙昼避而不答,却问:“不如先请夫人告诉我,和辛良族长谈得如何?”
“甚好。”
“他同意出手相助?”
则南依:“非要出手相助才叫甚好么?他答应不添乱,就已经非常好了。”
杜昙昼转头看她,眼神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恕我直言,夫人府中现下所有能动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你难道就要凭这几十个人,去除掉处邪朱闻吗?”
“有何不可?”则南依表现得比杜昙昼还要不可置信:“莫说几十个人,只要时机得当,哪怕只有一个人,照样能除掉他,”
她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杜昙昼问了一个多可笑的问题。
杜昙昼实在分不清她的理所当然是真的还是装的,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对方理直气壮地注视中,说出了他早就想问的问题:“夫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则南依不假思索:“深夜进宫,杀了国王和处邪朱闻,把罪名甩到你这个大承人身上,然后占领王宫,再利用摄政王的戒指控制王军,最后控制整个王都。运气好的话,连辛良族长一起杀掉。”
杜昙昼:“……”
她又补充道:“如果一切顺利,第二天天亮时,王都就在我则南氏手里了。到那时我就说,我是为了从大承奸细手里救出国王和处邪朱闻,被迫带兵进宫,谁知那两人都已经被大承人杀死,我只好手刃刺客,最后按照国王遗命,继承王位。”
杜昙昼半天没眨眼。
在确定则南依不是说笑以后,他强迫自己用仅存的理智发问:“夫人,您的计划听上去很大胆,执行起来也不遑多让。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也就是同时杀死国王和处邪朱闻,是件多难的事?”
“为什么说很难?”则南依反问:“因为当年的乌石兰没有成功吗?”
杜昙昼:“夫人,你现在要做的事在我们中原叫做谋反,自古以来,谋反者都是九死一生,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还请您谋而后动。”
则南依轻笑一声。
不等杜昙昼再度发问,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抬手摸了摸耳下鲜红的红宝石耳坠,才说:“不与你说笑了,免得你真把我当成傻子。”
为了不被街上的人看出来,车厢的两扇窗户都用黑布封得死死的。
车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固定在二人面前的矮桌上,火光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四处摇晃。
幢幢灯影下,则南依幽幽说道:“乌石兰惊天一刺后,处邪朱闻加强了宫城的防卫,此前负责守卫宫城的士兵几乎被他屠戮殆尽,换上的一拨新护卫,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是平民出身,所以和王都中的贵族毫无关系,保证双亲尚在,这样便有软肋控制在摄政王手里,便不敢造次。”
“这群人里,最终有一人,因为刀法高强,被提拔为宫城侍卫长。此人出身贫寒,双亲尚在,又都居住于都城之内,但凡他流露出半点不忠之心,摄政王随时都能杀光他全家。”
则南依顿了顿,继续道:“但高高在上的朱闻大人不知道,此人其实是我则南氏的族人。”
杜昙昼:“那为何……?”
则南依勾了勾嘴角,冷嗤道:“他父母在王都经商,不慎见罪于某个老家伙,偏偏那老东西与前国王沾亲带故,为了安抚那老东西和其他京中的老贵族,处邪朱闻直接杀了他的双亲,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此后,那人被京中一户平民收养,他那时年纪虽小,却发誓为父母报仇,所以隐姓埋名隐忍下来。还是我住进王都后,他才带着父母的遗物前来见我。我没有马上恢复他在族中的身份,而是让他继续在王都潜伏下去。那时我就告诉我自己,这个人迟早能帮上我的忙。”
她瞥了杜昙昼一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她并不感到意外,于是继续说道:“那人按照我的吩咐苦练刀法,后来果然成为了宫城侍卫,又顺利当上了王宫的侍卫长。”
“只要有他在,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摄政王宫,并不是件难事。”
片刻的沉默后,杜昙昼斟酌道:“此举并非不可行,但终究……”
“所以我们要快。”则南依打断他:“我们要伪装成值夜的侍卫,从离处邪朱闻最近的宫门进去,随后兵分两路,摄政王交给你,我去杀老国王。我们要赶在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两人的人头砍下来。只要他们一死,一切就尽在我掌握之中了。”
杜昙昼缓缓摇头:“未见得吧。就算宫里的侍卫在侍卫长的要求下不反抗,可宫城以外?把守王都的士兵呢?还有那些誓死效忠于处邪朱闻的战士呢?他们一旦包围王都,你又该如何应对?”
则南依似乎早有准备:“所以我才去夜探辛良族长啊,你不知道吧?整座王都,连同王都周围五百里内的防御,都是由辛良族负责的。今夜之前,整个焉弥誓死效忠处邪朱闻的,也许只有辛良一族,其他人无不是忌惮他的势力罢了,谁会对他那样的暴君有忠诚之心呢?而今夜之后嘛……”
则南依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摇了摇头:“摄政王不该杀辛良遥的。”
杜昙昼仍觉得她的所有决策都过于草率了:“可是,我还是觉得——”
“中原人,我要是像你这样犹豫的话,早就被我那个不是人的哥哥连皮带肉生吞活剥了。”则南依的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狠戾:“对于处邪朱闻这样的人,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够的,还不如先一刀杀了他,以后的事,等他死了再说。”
“万一失败呢?”杜昙昼没有被她说服。
则南依连眼睛都不眨:“万一失败,那就换作我死,以命相搏,这很公平。”
杜昙昼久久无话,则南依也不催促,车厢里迅速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没有任何默契的呼吸声与不绝于耳的车轮辘辘声交替传来。
许久后,杜昙昼下颌猛地一紧:“好,就按你说的做。”
则南依发出了一声满意的轻笑,她理了理鬓发,笑道:“这就对了嘛,我都敢对他下手,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我们还有一枚最关键的筹码,只要有他在,我就敢赌我能赢。”
“什么筹码?”
则南依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精光:“当然是你们的夜不收,乌石兰。”
杜昙昼一愣,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迅速冷了下去:“乌石兰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过一副凡人之躯,他能侥幸从处邪朱闻手中逃脱,已是上苍庇佑。你不该把孤注一掷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的任务早已完成,这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
则南依没有马上接话,她先是怔忪片刻,然后才缓缓侧过头来,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
思索良久,她才轻轻启口,问了杜昙昼一个问题。
“你知道乌石兰最初在焉弥一战成名,是因为他的刀法么?”
“不是的。”则南依语带同情:“是因为他的美貌。”
五年前。
处邪朱闻于王都郊外的行宫中遇刺。
彼时杀手众多,他带去的侍卫拼死反抗,最终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护住了处邪朱闻的性命。
那一日,行宫大殿外的黑砖台阶都被鲜血染成了血红色,侍卫与刺客的尸体交杂横陈,根本分不清敌我。
尸山血海之中,唯有一道锋利瘦削的人影立在殿外。
那人身形摇晃,步履蹒跚,却始终坚持着不肯倒下。
处邪朱闻端坐在高椅之上,眼前惨不忍睹的尸海也没有换来他片刻动容。
戴着黑色手套的食指轻轻一点,从王都闻讯赶来护驾的卫兵们就将那人叫到殿内。
那人拒绝了他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到摄政王身前,纵然体力早已透支,却仍以一个笔直的身形端端正正地跪下。
低阶侍卫,多用黑布条蒙面以遮掩真容。
处邪朱闻垂眸看了他片刻,琥珀色的眼瞳透出十分冷漠。
“你叫什么名字?”须臾后,摄政王冰凉的声音响起。
那人深深行了一礼:“属下身份卑微,名姓无须被人知晓。”
“无礼!”自始至终护在处邪朱闻身边的老宰相斥道:“摄政王问话还敢遮遮掩掩?!”
“摘下面布。”处邪朱闻的声线毫无起伏:“将面布摘下来,告诉我你的名字。”
污损于血迹的面布被伤痕累累的手指一圈圈解开,年轻的侍卫第一次在焉弥的掌权者面前露出真容。
布条丢至身侧,那人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如山猫般圆而上翘的双眼由下而上,直直看向处邪朱闻眼底。
在老宰相发出怒斥前,在处邪朱闻的神情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的那一瞬,侍卫垂下长而密的睫羽。
“乌石兰。”他低声答道:“属下名叫乌石兰,大人。”
老宰相注意到,处邪朱闻原本正在摸索红宝石圣戒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动作。
“乌石兰的样貌在焉弥实属罕见。”车上,则南依余光扫了杜昙昼一眼,补充道:“当然,你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乌石兰是不一样的,他的美丽与焉弥的所有美人都不一样。”
杜昙昼看不出表情:“你不会是在暗示我,处邪朱闻仅仅因为乌石兰长得漂亮,就让他当自己的侍卫长了吧。”
“你不懂。”则南依叹道:“乌石兰的美丽,不只在他的外貌。”
则南依第一次拜见处邪朱闻时,乌石兰就是唯一被他允许留在殿中的侍卫。
处邪朱闻与她商量的一切,都是当着乌石兰的面进行的。
期间,则南依数度将打量的视线悄悄看向他。
她敢保证自己做得绝对不留痕迹,但每一次,她都没有见到乌石兰的眼神。
他始终低眉敛目,从未抬起过眼睫,从头到尾都垂着眸,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的长相会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他与摄政王的关系浮想联翩,但他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对所有或窥探或鄙夷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那一次,除了“乌石兰”这个名字以外,则南依没有打探出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
一段时间后,处邪朱闻答应了与她的婚约,召她入宫相商婚书之事。
则南依毫不意外地在他身边再次见到了乌石兰。
这道劲瘦修长的身影,就一直立在处邪朱闻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静静听着他与则南依商讨成婚后的土地分割等事宜。
则南依心里清楚,说他在听其实并不准确,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头,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不关心。
他年纪应该很轻,穿着和其他侍卫一样的衣服,不合身的衣物显得他格外瘦削。
他一直握着腰间的刀柄,可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柔弱斯文的贵族少年,他真的举得起那把弯刀吗?
则南依默默收回视线,这样的人,也能当上摄政王的侍卫长么?
很快,她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当天傍晚,经过几个时辰的你来我往,婚书的大体细节基本得以敲定。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则南氏的重视,处邪朱闻破天荒邀她一起同登城墙,共赏夕阳美景。
站在高耸的墙头,繁荣的焉弥王城于脚下延展而去,纵横的街道在则南依眼前一览无余。
忙忙碌碌穿行于街头巷尾的百姓,此时渺小得如同蝼蚁,他们日日奔忙,却无论如何都要臣服在王权之下。
血红的夕阳下,仿佛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归站在高墙之上的人所有。
那一刻,则南依后悔了。
她不该答应和处邪朱闻联姻的,她应该想办法除掉他,让自己坐上那个高不可攀的权力之巅。
也许是看得太过入迷,手上一时失了力气,腕间的一条金手链不慎松脱,朝城墙下掉了下去。
“哎呀。”则南依不自觉叫了一声,处邪朱闻立刻侧过头来。
细细的金手链没有像她想的那样,一路掉到高墙之下,它悬挂在一块凸起的墙砖边缘,被风吹得飘飘荡荡,随时都会掉落。
见则南依探头去瞧,处邪朱闻问:“很重要的东西?”
“无妨。”则南依道:“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让它去吧。”
处邪朱闻漫不经心地朝身旁扫了一眼:“乌石兰。”
则南依只感觉脸侧一阵微风拂过,下一瞬,乌石兰一手撑在墙头,腾身而起,从她身边纵身跃下了高墙。
则南依一惊,立刻踮脚探身往下看去。
乌石兰手扒在墙头,脚踩着凹凸不平的墙砖,整个人悬在城墙边缘,手臂长长地伸出去,只为替她捡回那条压根不值钱的手链。
即便是则南依,也从不认为一条金链值得搭上谁的性命,她先是对乌石兰喊道:“不必如此!你快上来!”
乌石兰置若罔闻,他竭力伸长手臂,却始终离则南依的金链差一点距离。
他攀在墙头边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脚尖能踩着借力的地方,也不过只有半寸宽,瘦削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见他不肯上来,则南依向处邪朱闻请求:“朱闻大人!请召回您的侍卫!那东西根本不值得如此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