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放下茶杯,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向莫迟:“我们许久没有见过赵夫人了,我已让杜琢备下礼物,我们一同去你家看她吧。”
莫迟三进院的豪宅里,赵夫人原本青白的脸色在见到二人后,恢复了几分红润。
时隔多日,她却一点不显怀,整个人还瘦了一大圈,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
杜昙昼颇为忧心道:“夫人还需自重,眼下燃眉之急虽未解,却已然露出端倪了。”
赵夫人霍地抬起头,瘦到凹陷下去的眼睛发出恳求的亮光:“侍郎大人可是找到什么——”
“你们快来尝尝吧,这个是本宫亲手烤的橘子。”怀宁明朗的声音渐渐近了。
杜昙昼朝赵夫人使了个眼色,赵夫人一怔,怀宁就举着几个烤得发黑的橘子走了进来。
“呼呼——好烫!”
她一个没拿稳,橘子掉出来几个,往前滚了一段距离,被莫迟弯腰捡起。
橘子皮上还沾的煤灰,莫迟拿在手里好奇地看了看:“橘子还能烤着吃。”
“当然啊。”怀宁拿过几个,给莫迟留了一个,然后坐到一旁,麻利地剥开了橘皮,举在面前吹了几口,递给了赵夫人。
“烤橘子性温,止咳润肺,最适合你吃了,我看你这几日夜间总是咳嗽,专门给你带过来的。”
杜昙昼问:“郡主近日常来此处?”
“当然,本宫要给赵夫人送饭啊。”说着,把一个橘子抛给杜昙昼:“吃吧,本宫赏你的。”
杜昙昼淡淡说了句“谢殿下”,拿着橘子却也不吃。
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莫迟。
莫迟鼓着腮帮,正在大嚼特嚼。
“你这回可不要再被呛了。”杜昙昼提醒道。
莫迟咕咚一口咽下,手背在嘴上一蹭,站了起来:“知道啦。”
说着就要往外走。
杜昙昼:“干什么去?”
“里面太热了,我嫌闷,出去透口气。”
说完,推开门就出去了。
赵夫人有些不理解:“外面那么冷,大人的护卫他……?”
“无妨。”杜昙昼道:“他总说他在焉弥冻惯了,嫌缙京冬天太热。”
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位女子面前提到焉弥。
赵夫人从小听多了家里大人说的故事,在她心里,焉弥人就跟青面獠牙的怪物没有分别。
杜昙昼的话让她吓得捂住了嘴:“莫护卫是焉、焉弥——”
“不是啦。”怀宁让她不要怕:“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莫迟他是夜不收,那个逃到焉弥去的舒白珩就是他杀的。”
赵夫人大大松了口气:“是了,妾身怎么都忘了。”
怀宁看了看杜昙昼,问:“说起来,其实杜侍郎和他们打过仗,焉弥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能告诉本宫么?”
杜昙昼笑着说:“回殿下,臣返回缙京已有八年,过去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如你去问问莫迟,他是最了解的。”
“去就去!”怀宁拍拍手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她走后,赵夫人马上压低声音问:“方才杜侍郎为何见怀宁进来就不说了?难道……连她也要瞒着吗?”
杜昙昼同样放低了声线:“夫人,我冒昧地想要请教几个问题,请您为我解惑。您当时初嫁入赵府,是不是为府里采买了几个下人?”
“是的,那时妾身见府内仆从甚少,连妾身娘家一半都不到,担心府中事务无人操持,便找人牙子买了几个小厮侍女,可有何不妥?”
杜昙昼:“您刚入缙京,是如何找到可信的人牙子的?”
“这……是怀宁帮妾身找的,她是妾身在京城唯一认识的人,她找了个自己用过的人牙子,为府里买了好些下人丫鬟,就连之前总是陪同妾身出入府的小厮侍女,也是那时买进来的。”
杜昙昼问:“其中包括一个叫包二的么?他进府后负责赵公子书房的洒扫。”
“妾身不记得了。”赵夫人有些为难:“或许大人可以去赵府提审管家,他应该记得住。”
杜昙昼点点头,不置可否。
片刻后,他换了副语气,正色道:“夫人,眼下调查已经有眉目了,只是有件事仍需夫人帮忙?”
“大人只管说,妾身定然相助。”赵夫人眼神坚定。
屋外,阴沉的夜色下,莫迟坐在廊边,望着面前的片片枯草。
这座宅子除了个看门老头外,无人打理,原本是花园的地方,如今只剩遍地干枯的花枝了。
怀宁也不在意,在他旁边席地而坐。
莫迟对过于主动热络的人,都保持着很高的警惕,见她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远方。
怀宁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橘子,送到他面前:“还有一个,给你吃吧,看你挺喜欢的。”
莫迟就像闻到了肉味的猫,抽了抽鼻子,一点点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从怀宁手里接过了橘子。
“哎呀。”怀宁突然低低叫了一声。
莫迟忙问何事。
怀宁的视线追向他的手:“没什么,你的掌心好粗糙啊,硬得像锉刀。”
莫迟一怔,看了看自己的手,问:“殿下还见过锉刀。”
“当然啊。”怀宁把自己的手摊开给他看:“你看,本宫手里也有老茧,我们彼此彼此。”
莫迟低头看去,没想到怀宁这个只有十六岁的皇室郡主,掌中竟然有五六个硬茧。
看出他的好奇,怀宁笑道:“你知道本宫家里的事吗?就是本宫爹娘亲友全都被杀了,只有本宫活下来了这件事。”
她说起自己的惨痛往事,语调轻松得就像是在和莫迟讲笑话。
“本宫当年被软禁在府,起初府里除本宫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如同一片死地,本宫连着几天躺在榻上,不吃不喝,以为自己也死掉了。”
“后来有个老嬷嬷,从前在本宫家里服侍,后来本宫落难,她居然主动向太后请求来照顾本宫,而太后竟然也答应了。她来之后,本宫就有饭吃也有水喝了。”
“但很快,我们两个都没吃没喝了,因为府里的存粮用光了,我们向看守的侍卫苦苦哀求,求他们跟我们送点粮食进来。他们一开始愿意,后来就不愿意了。”
“没办法,本宫和嬷嬷就把麦粒埋进土里,试着自己种地,结果居然种成了!”
怀宁语带怀念:“没想到吧,本宫这个大承郡主,可是在自家府里种了好几年地呢!”
莫迟剥着橘子皮,默然不语。
怀宁骄傲道:“怎么样?本宫也不输给你这个夜不收吧?你们至少不用亲自种地吧。”
怀宁比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多经历了许多苦难波折,但她到底也只是个自幼在京城长大的皇家女儿。
在她看来,她被软禁在府、艰苦过日子的几年时间,就是世上最凄惨的遭遇了。
夜不收也不过如此吧?
她的言语里有一派纯然的天真,这种天真有时十分致命。
莫迟默默掰下一瓣橘子肉,塞进嘴里。
怀宁问:“焉弥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像京城这般……看似一派平静繁荣之相,内里却暗潮汹涌么?”
她的声线渐渐低沉下去,说出的话也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焉弥……”莫迟想了很久,仿佛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焉弥很冷,比京城最冷的冬天都要冷上许多,那时我们潜藏在焉弥军营,为了打探清楚对方的真实兵力,在齐腰的大雪里,一趴就是好几个时辰。”
“有的人回到柘山关内后,一摘蒙在脸上的帽子,耳垂就会直接从耳朵上掉下来半块,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也不会出血,都是被冻掉的。”
莫迟将烤黑的橘子皮放到身边,用手剥着白色的橘丝:“焉弥人以敌军的眼睛或者心脏论功行赏,夜不收若是被他们发现了真实身份,大都会被剜眼或者剖心。亲眼看着同伴被如此虐杀的场景,我经历过许多次。”
怀宁的手不由得捂住胸口,她瞪大眼睛,倒吸着冷气道:“那你为何不救他们?!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