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救,也救不了。”莫迟目光森然:“一旦出手相救,我的身份就会暴露,接着就会和他们一起被杀掉。牺牲了这么多才探听出来的情报,就无法送回关内。柘山关守军得不到准确的敌情,就无法保护毓州百姓。毓州无人保护,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跟我一样,全村上百口人都被屠戮殆尽。”
他侧眼看向怀宁:“只用夜不收的一条命,就能挽救无数百姓。这样的牺牲,如果是殿下,殿下愿意去做么?”
怀宁茫然了。
脸侧忽然感到细微的冰凉,她抬起头,见灯辉的照映下,空中漂浮起细碎的雪花。
“下雪了。”她喃喃道。
杜昙昼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听到她的话,也抬头看去:“真的下雪了,这可是缙京城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以后殿下想要赏雪,就不必去城外山中了。”
怀宁猛地回头,总觉他话里意有所指。
杜昙昼却向她一拱手:“殿下,微臣叨扰已久,这便告辞了。多谢殿下对赵夫人的悉心安置,想来赵将军远方有知,也会对您感激不尽。”
怀宁站起来,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又恢复了身为郡主的自持:“杜侍郎不必多礼,赵夫人是本宫挚友,本宫自会多加照拂。”
杜昙昼颔首致意,随即带着莫迟准备离去。
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忽听怀宁在身后道:“还请杜侍郎费心调查,尽快查明真相,平息风波。”
杜昙昼回身向她拱了拱手,很快同莫迟一起离开了他的大房子。
走在路上,雪越下越大,雪花渐渐有了清楚的形状,从晶莹的六瓣雪花,逐渐变得大如柳絮。
莫迟一直不说话,神情有些低沉。
杜昙昼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明显的情绪,不觉纳罕道:“谁惹我们莫摇辰不高兴了?”
莫迟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假思索,生硬道:“老天爷。”
杜昙昼抬起眉毛盯着他看了半天,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不由得失笑出声。
莫迟的脸又黑了几分。
杜昙昼实在止不住笑意,便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下半张脸,挤出尽量正经的语气,问:“老天爷怎么得罪你了?你说,我去找国师,让他焚香念咒给老天爷告状去。”
莫迟抬眼看了看纷飞的大雪,少顷后,低声道:“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下雪。”
“为什么?”杜昙昼惊奇道:“京中人士个个都爱赏雪,你看怀宁,恨不得跑到山里赏雪去,你为何不喜欢?”
莫迟动了动嘴,咕哝道:“……下雪了就没好事,又缺衣少穿,又没有粮食,又要见血……总之在我的人生里,关于下雪就没什么好的回忆!”
杜昙昼怔了怔。
前方不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红薯——烤红薯——!还有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卖红薯喽——卖栗子!”
杜昙昼甩开莫迟,大步走上前,背影看上去还有几分急切。
莫迟扬了扬眉,在后头慢悠悠地跟上,等到走到摊贩面前,杜昙昼已经称好了一纸包的板栗,正在炉膛里认真地挑红薯。
莫迟打趣道:“堂堂杜侍郎,也喜欢吃这种平民食物?”
杜昙昼没搭理他,扒在炉膛旁边,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去。
杜侍郎没买过菜,也不知长成什么样的红薯才甜,精挑细选了半天,最终决定尊崇一条最古朴的真理——挑大的。
“要这个。”他指着炉膛里最大的红薯,对小贩斩钉截铁地说。
他表情严肃凝重,就像做出了什么影响人生的重大决定一样。
小贩用火钳钳出一个,放在秤上约了一下:“哟,这红薯真大,足足有一斤一两!”
杜昙昼付了板栗和红薯的钱,也不急着走,站在摊位旁就开始剥红薯皮。
莫迟露出了一点惊奇:“就这么急着吃吗!”
刚出锅的烤红薯烫得离谱,杜昙昼一双没干过活的手,边撕着红薯皮,边被烫得直抽气。
“呼——呼呼……”
他连吹气带摸耳垂,到底是忍着烫,剥出一块完整的红薯肉。
杜昙昼将烤得蜜色发亮的红薯肉捏在指尖,用力吹了吹了,随后不由分说,直接塞到了莫迟唇上。
莫迟一愣,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把红薯吃到了嘴里。
他嚼着红薯,圆眼微睁,睫毛不自觉眨了好几下,浓密的睫羽颤动,像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撩拨在杜昙昼的心弦上。
杜昙昼定了定神,问:“甜么?”
当夜不收的时候,莫迟没少吃红薯,塞外入冬后,能吃的食物就那几样,翻来覆去地吃了好几年,到后来想到就觉得腻得慌。
关外的红薯又干又噎,吃一口要猛锤胸口几下才能咽得下去。
京中的烤红薯却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品种不一样,这里的红薯甜中带蜜,一点筋都没有,咬在齿间黏糊糊的,像是在啃麦芽糖。
“……还行。”莫迟嚼着红薯,含糊答道。
杜昙昼弯起眼睛一笑,将纸包板栗放到他手里:“拿着暖手,走吧。”
莫迟捧着纸袋,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糖炒栗子的热度慢慢渗出来,同时飘出来的还有栗子的香味。
莫迟抽了抽鼻子,带着热意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杜昙昼边走边继续剥红薯皮,剥下来的皮也不随地扔,而是攥在手心里。
每走几步,他就掰下一块红薯肉,在嘴边吹吹,然后塞到莫迟嘴里。
莫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拒绝道:“我自己可以。”
杜昙昼也不试图说服他,用不容拒绝的力量,将红薯肉塞到他齿间。
莫迟的牙齿磕到了他的拇指,他浑身一震,立刻向后仰头,红薯肉瞬间滚落唇舌间,带来暧昧的热意。
莫迟的后背都绷紧了,从未体验过亲密感让他格外不适应,甚至有了想要拔腿逃跑的冲动。
清幽的兰香恰如其时地传来,一点点透进鼻尖,慢慢抚平了他急躁的心情。
莫迟闭上眼睛喘了口气,呼吸间弥漫的是浮动的幽香。
这里不是焉弥。
这股味道也不是金丝伽南。
这个人是杜昙昼,是他第一眼见到就没有忘记的人。
杜昙昼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笑眯眯地回头看他,手上拿着剥好的红薯肉,等着继续投喂他。
这一次,莫迟没有拒绝。
杜昙昼走在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到时候缙京城里会很热闹,像这样好吃的东西有很多,好玩的就更多。我们可以去附近山中泡温泉,雪中的泉池别有一番不同景色。”
“要是你不想出门,我们就在府里待着,除夕那天可以围着火炉吃饺子,我在院中种了不少腊梅,下了雪后,雪覆梅枝的画面你还没见过吧。”
不需要莫迟的回应,杜昙昼一路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把京城冬天所有能玩能吃的地方,都一一数了个遍。
莫迟就沉默地听着,不时吃几口他喂来的红薯。
最后,红薯吃完了,杜府的乌头门也出现在眼前。
进府前,杜昙昼停下脚步,对他道:“雪天虽有诸多不便,但也有许多可玩可乐之处。等到过完了年,你记忆中有关冬天的回忆,就不会全都是坏的了。”
说完,他径直迈进了府门。
莫迟默默无言地伫立在台阶下,忽然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
雪花落到他伤痕遍布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
不用等过完年了,莫迟想,现在他关于雪天的记忆,除了酷寒和血腥味,除了疼痛与仇恨外,还多了烤红薯和糖栗子的香味。
杜昙昼站在门里,回身催促:“怎么还不进来?”
“来了。”
莫迟让手心的雪水沿着指缝流下,迈开腿,大步走上了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