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帝这边的准信,礼亲王的心里一片火热。
他兴冲冲地就从清晖园回了京,又亲自跑了钦天监一趟,盯着何监正卜算了几个黄道吉日。
最后他挑了又挑,择了一个冬月中旬的好日子。
再由徐首辅等内阁阁老们昭告群臣,皇帝即将禅位的消息,并将于十一月十五日亲往千秋山祭祀皇陵。
为此,宗人府以及礼部的官员特意来了卫国公府,恭请萧燕飞回宫。
“太子妃,祭祀皇陵,乃国之大事。”
“祭祀后,太子妃您得在午门携内外命妇们恭迎皇上回京。”
“还请太子妃摆驾回东宫。”
这是礼数,也是规矩。
两个来国公府的官员事先准备了一整套的说辞,不想,萧燕飞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她这么爽快,令礼部曾郎中心下又是一阵感慨:太子妃真是明理之人啊!比难搞的太子爷实在是好说话多了!
半个时辰后,萧烁摸出了东宫侍卫的腰牌给自己挂上,护送萧燕飞的车驾离开了卫国公府。
他们的车队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京城的街道上。
这一路上,热热闹闹的,眼看着腊月就要到了,京城里头不少百姓都开始准备年货了,喜气洋洋。
马车里的萧燕飞不时掀帘往外看着,对着外头骑马的萧烁招了招手。
“弟弟!”
“给我去买炸糕。”
她指了指路边的某个摊子,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自家弟弟。
摊子的主人是对小夫妇,热腾腾的油锅里漂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炸糕,香气扑鼻,甚是诱人。
萧烁蹙了蹙眉,不赞同地嘀咕了一句:“路边的点心不干不净,会吃坏肚子的。”
他还是乖乖地驱马去了那小摊子,帮她买了几块炸糕,刚出锅的炸糕以油纸包着,金灿灿的,香气四溢。
“乖!”萧燕飞自己吃一个,还分给了萧烁一个,最后一个给了知秋。
“哪有骑马还吃零食的。”萧烁说归说,还是张嘴,很诚实地咬了一口。
热腾腾的炸糕外酥里嫩,里头裹着甜而不腻的桂花豆沙馅,每咬一口,便给唇齿间留下甜丝丝的味道。
直甜到了萧烁的心坎里,眉眼微微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姐,最近京城里头外地的行商好像多了不少。”
话语间,他们的车队经过了路边的一家杂货铺子,铺子口停着三辆马车,四五个异族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卸货。
迎面还有一队行商迎面而来,赶车的车夫粗声吆喝着:“让让,麻烦让让。”
萧烁把手里的那块炸糕三两下往嘴里一塞,目光不动声色地自车夫以及随行护镖之人身上一一掠过,注意到他们的腰间都佩着弯刀。
几个大汉的手掌厚实,虎口还有厚厚的老茧。
萧烁单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剑上,另一手提了提缰绳,谨慎地往萧燕飞的马车靠得更近了,眸色微凝。
他的身子也有些绷紧,目光注意着这行人的一举一动。
“让让,请让让!”那队商队的人咋咋呼呼地喊着,发出一下下的挥鞭声,很快就与萧燕飞他们的马车擦过,商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远了。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萧烁收回了目光,放下了按在佩剑上的那只手。
马车继续往着皇宫方向前进,从供女眷进出的西华门进了皇宫。
太子妃今日回宫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两个内侍正抬着肩辇候着,毕恭毕敬地把萧燕飞送回了东宫。
萧烁也跟着一起进了东宫。
祝嬷嬷这段日子一直留在东宫,把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萧燕飞回来,她第一时间率领一众宫人在东宫的大门口相迎,老脸笑得像开了花似的。
“太子妃,您要先去试礼服吗?”祝嬷嬷领着萧燕飞往里走,笑呵呵地说道,“针工局的文姑姑已经在里头候着您了。”
于是,萧燕飞连坐下地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去了西暖阁。
作为太子妃,萧燕飞应该有几套正式的礼服,因为大婚的时间比较急,当时针工局也只来得及做了一整套大婚的婚服,其它的礼服只能先搁着。
这一个多月来,针工局紧赶慢赶,又赶制了几身出来。
季嬷嬷等四个教养嬷嬷在大婚后就被宗人府留在了东宫。
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为主子服侍,那自是使出了十八班武艺,四人配合默契地帮着萧燕飞试翟衣,深青色的翟衣上织有共一百三十八对翟纹,领子、袖口以及裙裾底边都缀以红边,饰有金云凤纹,还要搭配各种繁复的饰品,华丽异常。
试完了新衣,文姑姑又亲自给萧燕飞重新量了尺寸,这一次甚至比之前做婚服时,量得更加仔细。
这是为了赶制皇后的朝服。
皇帝禅位太子后,紧跟着的,就该是太子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
针工局的人简直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忙得是没日没夜。
文姑姑熬得眼下一片青黑的暗影,还是强振作着精神,仔仔细细地量着,又同时吩咐旁边的女官记下尺寸。
萧燕飞由着文姑姑给她量体,耳边则听着季嬷嬷细细地与她解释祭祀皇陵当天的流程。
嬷嬷们的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她们在宫里几十年,大半辈子都耗在这宫廷之中,她们的生存之道就在于识时务,任谁都看得出太子妃马上就会是这座皇城的女主人。
萧燕飞听得头晕脑涨,只记得季嬷嬷说,祭祀皇陵前要斋戒沐浴,皇帝与群臣皆是如此,当日皇帝会携群臣往皇陵,告知先祖禅位之事,而太子妃要携内外命妇们在太庙行祭礼……
明明都入冬了,萧燕飞却觉得耳边似有蚊子在嗡嗡嗡地叫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抿嘴笑了笑,道:“季嬷嬷,待会儿你写下仪程给我看看。”
这话的言下之意等于是在说,她没记住。
季嬷嬷诚惶诚恐地屈膝福了福:“太子妃莫急,奴婢再和您说一遍。”
“黄嬷嬷,你赶紧去写一份仪程给太子妃。”
“那就劳烦季嬷嬷了。”萧燕飞笑容温柔地略一颔首。
太子妃真是和善!季嬷嬷受宠若惊,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祝嬷嬷斜睨了季嬷嬷一眼,心里嫌弃地暗道:这季嬷嬷真不会说话,连说个仪程都说不清楚,根本不配服侍太子妃。
真是没用!
当祝嬷嬷的目光看向萧燕飞时,又变得明亮了起来,目光灼灼,仿佛看着信仰般。
也是太子妃性子好,待谁都是这般好脾气。
回头自己得好好敲打敲打季嬷嬷才行。
文姑姑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给萧燕飞量好了尺寸,就带着针工局的几个女官捧上那些需要修改的礼服退下了。
西暖阁内一下子空落了起来。
黄嬷嬷也写好了仪程,先给季嬷嬷过目后,这才拿来呈给了萧燕飞看。
萧燕飞一目十行地大致看了看,季嬷嬷小心地说道:“太子妃,女眷不可进太庙前殿,当天会在外头设置香案,不仅要祭拜历代皇帝,还要祭祀天地。这回要由太子妃您代皇后主祭……”
“季嬷嬷,”祝嬷嬷阴阳怪气地打断了季嬷嬷,“我们做奴婢的就是要为主子分忧解愁的,你说那么多车轱辘话,还不如演示一遍给太子妃瞧。”
“累着了太子妃,你担待得起吗?”
祝嬷嬷殷勤地给萧燕飞上茶,仔细地试了试茶碗上的温度,这才放到她手边。
“是是是!”季嬷嬷二话不说地连声附和,急忙使唤宫女去搬一张香案和几个蒲团过来。
又对黄嬷嬷道:“你去找个画师,把当天的步骤画下来。”
季嬷嬷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文字哪有图像清楚啊。
萧燕飞:“……”
好嘛。
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戏文里头祸国的奸妃,身边围着一群献媚的佞臣。
黄嬷嬷还真回宗人府找了个宫廷画师来,花了两天,把祭礼的步骤一步步地画得清清楚楚。
有了图文备注,萧燕飞总算在祭祀的前一天把流程都记住了,干脆让人把这些图给造了册,忙碌之中,便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祭祀皇陵的日子。
皇帝禅位是关乎举国的大事,当日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都要同往千秋山皇陵。
往日里,祭祀皇陵都是群臣随圣驾从承天门出发,可是这一次,皇帝身在清晖园行宫,礼部只得改了仪制,让礼亲王率领群臣在千秋山麓迎驾。
千秋山距离京城足有三十里,群臣卯初就从京城出发,天刚亮,就等在了皇陵入口的新红门外。
这一等就等到了近半个时辰,旭日自东方冉冉升起。
中间礼亲王命人往清晖园方向去看了好几趟,可一直没看到圣驾。
眼看着天光大亮,礼亲王眉头直皱,正想再遣人去看,便有人匆匆来禀:“圣驾来了,已经到五里外了!”
等在新红门的众臣已经等得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闻言,不由精神一振,齐刷刷地极目望去,街道的尽头,明黄色的九龙曲盖以及天子旌旗摇曳着进入众人的视野中。
皇帝的大驾卤簿终于到了。
群臣簇拥在礼亲王与怡亲王之后,纷纷躬身作揖迎接圣驾。
“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百道喊声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似雷鸣般震天。
梁铮亲自挑开了龙辇的帘子,着一袭玄色袞衣,头戴十二旒冕的皇帝就坐在金灿灿的龙辇中,十二旒五彩玉珠似帘子般垂在他苍老消瘦的面庞前,衬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皇帝沉沉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众人,目光在人群中的卫国公身上停顿了一瞬,一手摩挲着左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地问道:“太子呢?”
按照古礼,此时应当是由太子率群臣叩拜皇帝,以示父子情深。
其实,其他官员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太子爷呢?
只不过,想归想,谁都知道皇帝与太子父子不和,便没人不开眼地主动去提这件事,只当作没这回事。
回应皇帝的是一片沉默。
皇帝目光所及之处,每个官员都低下了头,只除了礼亲王与卫国公。
礼亲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当没听到皇帝的问话,对着龙辇中的皇帝拱了拱手,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皇上,时辰不早了,赶紧摆驾太庙吧,万一错过了吉时,不利于国运。”
徐首辅也跟着附和:“王爷说的是,请皇上摆驾太庙。”
皇帝来回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呵呵”冷笑两声,喊道:“宁王,扶朕下辇。”
原本站在礼亲王后排的宁王立即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昂首阔步地来到龙辇边。
他粗鲁地挤开了梁铮,亲自搀着皇帝的手下了龙辇,再将皇帝扶上旁边的一架肩辇。
“起驾!”
随着内侍拖着长调子的一声高喊,那肩辇被前后两个内侍稳稳地抬起。
庄重的礼乐声在皇帝穿过新红门的那一刻奏响,弥漫起一股肃穆的气氛。
内侍抬着肩辇不紧不慢地往前缓行,一路穿过正红门,睿功圣德碑楼,龙风门,一直从隆恩门的中门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