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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三十五 大安乐

午后,唐文起叫人捎话来,说晚饭上她这里吃。万漪便吩咐马嫂子早点儿督人去弄几道唐大人爱吃的菜肴,她自己却依旧是病恹恹的,愁倚熏笼。过不多久,忽又见马嫂子踅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转运!唐大人昨儿才上门,今儿马上就有人叫条子。”

叫条子的是一位“黄少爷”,万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来。马嫂子只一味劝道:“苏州会馆的待霜厅,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这阵子叫去,也不过品茶清谈,又费不了什么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万漪望向马嫂子笑眯眯的脸——一夜间,这些人又重新学会笑了……她自知若拒绝送上门的客人,就等于是断了下人的财路,一旦他们再去掌班那里搬弄是非,马上又将是临头大祸。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来款待唐文起,这么一想,她便无奈地叹了声,“那给我梳妆吧。”

马嫂子即刻唤丫头们来伺候穿衣梳头,她见万漪消瘦得厉害,尤其这一个月以来她常常整夜里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两道红痕,显得极为憔悴。马嫂子便亲自动手,为她从眼轮到腮颊轻铺了一层淡红胭脂,又将宝髻慵梳,做一个惺忪堕马之妆,乌发间只将一枚云脚卷须珍珠簪并一支白玉钗来点缀,又把往日里那些轻粉鹅黄统统不用,却拣了一袭银丝镶领、竹青掐花的对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线帕裙,末了,再给万漪披覆起一件烟霞银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雾,看得几个小丫头皆惊声赞美,说姑娘如此装扮,别有韵味。

马嫂子自夸道:“我可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可不是里头的虫儿[1]?轿子备好了吗?——那走吧!”

轿子一径抬来苏州会馆。待霜厅的包间门外,守着两个白面仆人,看起来面善非常,万漪却依旧回忆不起“黄少爷”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拦住了随在她身后的马嫂子她们,“家主说,只请姑娘一人进去叙话。”马嫂子待有异议,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银瓜子递过来,“你们拿去要杯热茶喝。”马嫂子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姑娘,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陪黄少爷说话,这一看就是位慷慨轻财的大绅士,你可别再跟人家怄气掉歪!”——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帘启处,万漪跨过门槛,见过厅空空无人,她便轻呼了一声,又向里找去。进得小饭厅,隐隐见有条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马上低首福一福道:“万漪给黄少爷问安。”

而后她一撩眼皮,就见“黄少爷”已立在她面前。万漪一愣,揣在两手间的一只小手炉“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出一颗添香的松果。万漪热泪盈眶,张开手就扑上前,“影儿!”

书影却撑住两臂,推开她的拥抱,又冷又低地说:“你先答我一句话: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祝书仪被柳梦斋误杀后,万漪早已拟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书影重逢,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她——在愧悔中拟想过一遍又一遍。因此虽沉浸在骤见故人的冲击中,万漪却并不为这一诘问而感到过分的慌乱。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好吗妹妹?”

一旁横有一张紫檀雕花缕金的围榻,铺着万字不到头的青金闪缎坐褥,书影便伸手指一指,径自坐下。

万漪也跟着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将书影细细端量:她身着丁香色纻丝衣裙,一色绒背心,领袖皆滚着葱绿沿边,头绾垂髻,对挑着一对剪绒绒花,脸容比上次见时更觉标致清贵,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一双凤目里隐隐笼罩着一层寒光。

“我兄长乃是被留门所害,留门大少又与你交往甚笃,而兄长的行踪我也只告诉过你一人。对此,你有何解释?”

影儿满口的“你”,连“姐姐”都不肯叫了——万漪明知自己毫无委屈的资格,却依旧感到了受伤和难过。她想要拉一拉书影的手,却再度被推开。她只好紧抓著书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对方仅剩的、还愿意与她触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着我眼睛,就知我绝没有一句诳语。自打你告诉我说祝公子即将潜返京城,我就日夜忧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却仍旧没一丝音讯,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么意外,才将这件事拜托给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

万漪挨过了心腹间的一阵绞痛道:“柳大爷,他答应帮我关照下头的弟子,让他们留意祝公子的行踪,可奈何为时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财神他派人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

书影见万漪断然否认的态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孔上腾起了一股鲜活的怒意,“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就算你是出于好意,才将我兄长的行踪吐露给他,说不定他表面上应承你照管我兄长,实则立刻派人去加害他!”

“柳大爷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种人!”

“你怎敢为他打包票?他不过是你的客人!”

“他不是我客人,他是我——”万漪把冲上来的三个字含在唇舌里许久,又沉沉将它们叹出,“我丈夫。”

“你什么?!”书影瞠目而视,耳下的一对素珠环子跳动不已。

万漪直凝她双眸,坦然从容道:“柳大爷已和他奶奶离断了,是为了娶我过门。只不过没等到那一天,他就被抓了。但,纵使未有过婚证礼仪,我们也已是请天地日月为鉴的夫妻了。影儿,从前姐姐总说羡慕你,羡慕你打小有那么多的疼爱呵护,如今不了,我自个儿也有了。哪怕我一点儿也没法跟你比,哪怕我又穷又笨,连我生身父母都不看重我,可我这个‘丫头片子’竟也有了‘千金小姐’方有资格得到的一切——是我丈夫给了我一切。他爱护我、尊重我、宽容我……他也许会伤害人,但绝不会伤害我,他绝不会对我不忠、不诚。他答应了我好好保护祝公子,就必定会做到。假使他没有,就只是来不及而已……”

太古怪了,臆想中的心虚竟丝毫也没有出现,她比上一次——白珍珍之死那一次——做得还要好。所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行家,同时精通行骗和悔恨?但不管悔恨正在怎样折磨她,万漪也绝不会向书影揭露真相。否则要从何说起呢?难道先袒露自己幼年时曾被“舅舅”侵犯的污点,再以柳梦斋的“无心之过”来祈求书影的谅解吗?她最怕的并不是书影怨恨他们俩,而是怕书影自怨自艾——要不是我在信函中向兄长提及白万漪,他就不会来找她,就不会发生这出惨剧!

七情六欲,没有哪一种感情比“自恨”还伤人:它一遍遍回放不可更改的过去,一遍遍逼你直视自身的愚蠢和无能,它振聋发聩地提醒你,没有你,你爱的人们本会生活得更好,它令你无比希望能够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划掉。万漪常常与这可怖的自恨为伍,然而她再无耻些,也不至于无耻到伸手将无辜的书影也拽下来。

所有的罪恶,只归她一人。

果不其然,书影被打动了——不过万漪能看出,打动书影的不单单是她与柳梦斋之间的真情,而是由这一份真情所唤起的另外的什么,独属于书影自己的什么。

书影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又想起了“他”……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祝书影,听谁说起一场既无媒人与聘书,又无大礼与观众的秘密婚姻,多半会嗤之以鼻,那和桑间濮上的淫奔有何区别?可在经过了与詹叔叔的狱中岁月后,书影已理解所有,原谅所有。那不是“淫”,只是没办法止乎礼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望着泪华灼灼的万漪,不由也变得柔软了下来。“姐姐,”她唤她,充满了迷惑,“如果不是柳梦斋……不是你、你‘丈夫’,那又是谁做的?谁会对我兄长如此残忍?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柳大爷他们留门和万海会的会长唐席斗得非常厉害,都将对方指为是安国公乱党,祝公子莫名遇害后没多久,我家大爷就被抓了,连柳家也被抄了,说留门在暗地里为安国公运作资金……我终日价被困在槐花胡同,只知脚尖前的小事儿,大爷又鲜少和我谈起男人家的纷争,所以,他们间究竟谁和谁是朋友,谁又是谁的敌人,我简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影儿,你明白么?”

万漪将这席话中的真与假调配得恰到好处。她的确对许多斗争的细节一无所知,可她很清楚所谓“留门与安国公勾结”一事纯属詹盛言单方面的构陷,柳家极欲摆脱的也是这一份嫌疑。然而,书影却一向将詹盛言奉若神明,她入宫所服侍的又是詹盛言长姊,在她面前,作为安国公的“敌人”而出现并不是最佳选择。不过万漪并不知书影对内情的了解又有多深,也不敢贸然编造什么说辞,才推以一概不知。

这一下却歪打正着,因书影是直到被送出监狱前,方才从她的詹叔叔那里听到了迫不得已的坦白,原来他那最广为人知的死敌徐正清大人竟是他最为牢固的盟友!所以真是这样吧?他们男人们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干得出,他们一个个都是不羁之马、脱辐之牛,又暴烈又执拗,为名望与权力,为利益和领土,还有理想、原则、条款、派系,以及千百种女人无法理解的怪东西……他们可以同敌人媾和,与朋友决裂,侍奉自己的仇家,践踏自己的骨血,他们全都深深着迷于那一个只奖励残暴、狡诈和野心的大游戏,却对蝴蝶与明月不屑一顾。

书影试过了,但她还是不懂。“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她的眼轮一分分红起来,“大概是会审的日子临近,镇抚司请我出宫来认尸。今儿早上,我才亲眼见到我兄长的尸身。他们一直把他冷藏在冰窖里,尽管如此,他的面目也已经……”她噎住了,泪如泉涌。

万漪大为不忍,她起身来这边搂抱她。书影没有再拒绝,她乖乖偎在她胸前,连声低呼着“姐姐”“姐姐”……然后,就像一阵风那样快,那总是与万漪形影不离的自恨又来了。她迅速被它击倒,迅速被抽空。“影儿,对不起,”她无以自控地跟着她一道哭了起来,“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原想着,祝公子身份敏感,因此他回京的消息,顶好不要说与他人知晓,这才一直严守秘密。要是我早些告诉给我家大爷,留门准会派人在你兄长一进城时就严密保护他,就不至于叫他白白丧命了!影儿,不怨你气成这样,你祝家遗孤、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就等于被我给毁了,我说什么也脱不了这份罪。血债还需血来偿,哪怕祝公子乃贵家子弟,但我和我丈夫的两条命,也尽够抵偿了。”

书影正哭得抖肩耸背,蓦一下定在那里,她慢慢抬起脸,睁大了泪眼瞪住万漪,“什么‘两条命’?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万漪黯然一笑道:“影儿,我听那些官老爷都在谈论,说等公开审讯后,柳大爷就会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就在你父亲曾经受刑的地方。我近来总梦见那儿,梦见我丈夫他孤零零地立在台上,他的头不见了,腔子里血流如注,他摇摇晃晃地张着手到处找,看起来那么害怕、那么孤单。我得和他一起呀,要没人领着他的手,他连鬼门关都摸不到……影儿,你别生气、别难过了,我和我丈夫都会死的,到了九泉下,我们俩亲口跟祝公子赔罪……”

“不!你——姐姐你等等,难道说,你打算殉死吗?”

万漪又是那般幽幽一笑,“只要能陪着他一起,死就微不足道。”

书影一把揪住她,摇撼了两下,“姐姐!你想想,咱刚落进白家妈妈手里时,我也曾寻过短见,还是你开解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过日子原就是事事伤心、处处不如意,你说这就是人间呀!你自个儿忘了吗?”

万漪见书影急得面红耳赤,心坎里不觉涌起一股柔情,她抚摸着她满腮的清泪道:“那时,我还没见过天堂呢……妹子,你原是对的,这里是地狱。没了我丈夫,这人世间就是地狱,我只有一死为愈。”

书影的双手无力地滑落,她咬着牙转向一边,似乎在为了什么而苦苦思索。须臾,她重将她望住,那一层朦朦的泪水已退却,眼光锐利逼人。

“姐姐,我再问你一次,你务必诚实答我。”

“你、你问……”

书影低沉而决绝道:“我兄长,果真不是柳梦斋遣人杀害?”

万漪又摇了一摇头——事已至此,何苦徒然令书影为真相而受苦?于是她庄重地竖起一手,立于耳畔,“我发誓,倘若祝公子之死与我丈夫柳大爷有关,我白万漪就直堕十八层地狱,永不得托生。”

没所谓了,自打他从她身边被带走,她就已经在地狱里扎根了。

听到万漪的誓言,书影便在沉默中反复滚动着一个决定,迟迟开不了口。万漪却以为关于此事已告一段落,遂勉强一笑道:“影儿,你今天出宫,怕也不能耽搁很久吧?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为之一怔,皇宫里好不好?

她不会用“好”或“不好”来描述那样一个地方,就像人们不会用“好”或“不好”去描述一座入云的高山,或是从海底涌出的风暴与巨鲸,那是所有理解、想象之外的庞大。

那天她入宫的时候,已至掌灯,从神武门一路行来,路过的每一座殿堂、高墙,还有曲曲折折的转角都泛动着暗黑的光泽。慈庆宫的宫殿中亮如白昼,一位大宫女披带着一身明光走出来,太监们把她交给她,“来,见过若宪姑姑。”

书影已详细学习过宫中规矩,也对慈庆宫的人事略知一二。太后身边有两位得宠的大宫女,一叫作“若宪”,一叫作“若荀”,她们俩都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为伺候主子而终身不出阁的老姑娘,因此在慈庆宫地位极高,是掌事和副掌事。而每一位新入宫的小宫女在独当一面前,都要由老一辈宫女监管带领,新人就管老人叫“姑姑”,能够把若宪指为她的“姑姑”,可知太后对书影极为重视。尽管如此,若宪却并没有叫书影进殿去参拜,而只叫她跪在殿外磕了几个头,“今儿晚了,不便打扰太后娘娘,先这么见礼吧。”

书影被安排住在后殿一所小房间内,同住的还有三人,是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都是负责扫院子、擦地砖的粗使宫人,言谈幼稚无聊。倒是睡着后,书影却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分外的亲切——她们一个个均是向右而卧,右手放在头边,左手搭在身侧——和猫儿姑在怀雅堂里教授的那套一模一样,书影夜夜看万漪与佛儿如此入睡。不过在此处,自然不是怕睡相不雅会冲撞了“客人”,而是据说皇宫各处都有殿神守护,殿神又常常巡夜,所以宫女睡觉绝不能“没人样”。

一片沉酣的呼吸声中,书影思及过往,只短短三年间,她竟已流转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的人。从羁候所到怀雅堂的大通铺,从白凤到白珍珍再到龙雨竹,而后是监牢中与“叔叔”的形影相随……七月七日她被带离他身边后,直接被送往尹半仙处,在“法阵”里度过了四十九天,接着又被送入宗人府学习了两个月的礼仪,今夜,她躺在了大内慈庆宫。

书影还远未成年,但她已尝尽了“老”的滋味。

翌日,是正式的谒见。若宪把她带到宫房中的西偏殿里,书影行过大礼后,就跪在那儿垂目听候。很快,宝座上就传来一个冷淡、平缓,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声音,“宣你来,是想问问看二爷‘养病’的情况,听说你一直伺候他,说来听听。”

不能提“收监”和“拷问”,要称“养病”。而书影该怎样答,也早就有人耳提面命过。于是她口齿清晰地答道:“回皇太后的话,盛公爷有专人看护调养,病势稳定,人也一天健旺似一天,请皇太后切莫忧虑,以免有碍圣体。”

“那就好,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放心了。我看你挺合眼缘,你就留在我这里伺候吧。”

“奴婢感戴慈恩,谨遵懿旨。”

“行了。”那声音转向一旁,“把她带下去吧。”

接见就此结束,自始至终,书影连太后的模样都没瞧清楚。接下来的一天,是劈面而来的各项杂务,要不就是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站班,除了吃饭,书影连坐下来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好在她早就伺候过白凤和龙雨竹,又在入宫前学习过各项规仪,能忍受,也能吃苦,绝不至于出什么纰漏。到晚上宫门下钥,夜间没差事的太监们就准备出宫了,恰在此时,有人寻个空子把她叫到一旁。

“影姑娘。”

这人是带她进宫的那名太监,也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名唤杜廉。杜廉的年纪约莫五十往上,一张虚肿的黄脸,鼻梁平坦,鼻头肥厚如球,眼睛有些红烂病,总含着一泡泪水,尊容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但书影一见他,马上就喊了声“干爹”。

只因宫女不能够随意出宫,平时想要买些零碎日用,或想和家里人捎带些东西,免不得要托相熟的太监办理,且为了避“菜户”[2]之嫌,几乎所有的年轻宫女都要找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监做“干爹”,书影入宫前,杜廉就叫她拜了干爹。

“您今儿不在宫里值夜?”书影搭讪着问他。

杜廉没答她,光是笑眯眯拍拍她的肩,“姑娘,你本是必死之人呀,蒙九千岁的宏恩,咱才能从妓院、从监狱里起拔出来,当这份体体面面的上差。人要存着感恩之心,你懂干爹的意思么?”

“干爹教得是,影儿全都懂。”

杜廉还待说什么,忽见那边伸过来一道影子,他就哼一声,走掉了。

墙角后,若宪转了出来。照理说,她至少也该有三十八九年纪,望之却如二十许人,细眉细眼,直鼻薄唇,五官虽不甚美,却自有一种清高的气度。她不动声色瞪著书影,“来。”

书影随她走回自己的下房,若宪弯腰从她们几个女孩睡的大铺铺脚摸出一个长条布袋子,“晚饭没吃饱吧,再给你补一顿藤条面!”她拉开袋子,取出一根藤杖。

姑姑罚小宫女,小宫女向例是不许喊,也不许躲。为此书影只有笔管般地直立,任由那根藤杖在她全身乱抽。

“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一道深沉动听的嗓音浮起,从虚无里鼓励着她。于是书影默默地数着:一、二、三……都会过去的,詹叔叔早已和她一一预言过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然而这一切终将过去的。

“影儿,尉迟度他们可不会跟你说实话,是要拿你做我的活穴,送去太后身边镇魂。他们会告诉你,太后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我的近况,因此传你去宫中问话。太后也早处在他们的掌控中,不得不屈从安排,表示出和你‘一见投缘’,就此将你留在宫中。而入宫前,阉党会先把你送去命师那里接受施法,对你本人的说辞则是你隶属贱籍,且曾入狱,致使身带邪祟,既朝见太后,需得事先以法术除秽。过后,应该还会送你上宗人府去学习宫中礼节,到时候多半要指给你一名太监当干爹,我估计会是杜廉,他是我姐姐宫里的管事牌子,也是尉迟度的爪牙。总之无论这人是谁,他准定会对你表现出慈爱关照的样子来,施以小恩小惠,最后搬出一套假惺惺的劝词,说你本是罪臣之女,又先后落进妓院和监狱,本来死也没有出头之日,却蒙‘九千岁’特恩,许你以戴罪之身抬籍入宫,要是你知恩图报,愿为千岁忠心办事,说不定还会有恩典清理旧案,为你亡父平反。这一招,一是要收买你的心,二来是要做给太后看,使她疑你为阉党的眼线,如此一来,就算我私下曾叫你传递什么信息进宫,太后也绝不会信任你。一开始,你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千万忍耐,一面对阉党虚与委蛇,另外悄悄相机行事,取信于太后。影儿,从今后,可不再是单单的受苦、受辱那么简单了,你必须同时生活在两个天地,一个红若丹砂,一个白若羊毛,你得在其间不停地穿梭,并随时记得自己在哪里,别犯错,任何一个小错误都会让你掉进裂缝里,重新落回这地方。影儿,叔叔动用了最后的力量才把你托出去,你不准再回来,否则我死也不原谅你。好孩子,聪明点儿,坚强点儿,碰见避不开的难事,咬紧你心里头的牙,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竭尽所有,保全自个儿。”

为防窃听,他是贴着她面颊说出这番话的,迄今书影的身体还能回忆起那一阵阵的寒栗:不单单因为他和她耳鬓厮磨,因为他的气息和声音,更是为了他所描述的那黑暗的竞技场。在这封死的斗场内,谎言之下并不是真相,而是另一重谎言,拨开了烟幕后也只有更深的烟幕,镜子外的还是镜子,影子嵌套着影子……唯有失败和流血是真的。

詹叔叔推测的每件事都发生了:尹半仙表面上声称,他要做法为她除去秽毒,但在无人的丹房,他则递给她几封兄长的来信。慈庆宫的管事杜廉暗地里吩咐宗人府的小太监们苛待她,却亲自现身来为她加衣添菜。再没有什么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是人们说出来的样子,就连书影自己对自己也不再熟悉。她脸上挂着笑,把杜廉那老太监称作“干爹”,但她在心里头放声大哭,说,请爹爹原谅不孝女认贼作父,但女儿从未有一刻敢忘,是这些人让爹爹罹腰斩的酷刑,将我哥哥充军,把我们姐妹打入了妓寮,令我敬爱的詹叔叔受尽非人的羞辱折磨,却想用几身衣裳、几盘小菜来换我的感恩戴德?

我要亲眼看这些人灭亡,叔叔教我的,忍下去,十下、十下,又十下……总有一天,会变天。

此刻的忍耐结束了,若宪姑姑结束了她的责打。她把滕杖的尖端戳住书影的胸口,“没我的吩咐,不许乱走,不许乱和人搭话。‘左腿发,右腿杀’,懂了吗?”

带着一脸疼出的冷汗,书影正色回答:“谢姑姑教导,奴婢懂了。”

又让叔叔说中了,若宪当她是杜廉他们一伙的,故而才对她加以苛责。书影对此毫无怨愤,她迟早会让她改变主意的,但她必须伺机而动,谨慎,谨慎,还是谨慎。

直到数天后,合适的时机才来到她面前。

太后养了只宠物“熊子”,熊子不是熊,而是只小墨猴。太后久居深宫,绝少消遣,长日以习字为乐,而且还收了若宪做她的“女弟子”,常常是太后写几个字,若宪跟着写几个,写得好的太后就颔首留下,大多时候太后对她写的字不满意,便摇摇头把纸往火盆里一丢,二人有时能在书案前消磨整整大半日,彼此一句话也不说。枯燥生涯里,这只小墨猴为主仆俩增添了不少乐趣。临池之前,太后叫一声“熊子”,墨猴便跳出来帮着翻书、铺纸、取笔,还能跪在砚台旁磨墨,之后又将剩下的墨汁舔得个一干二净,吃进肚内去。太后有时逗着它不给吃,它就抱起两只前爪拜拜,每每博太后一笑。熊子长着灰黑的皮毛,赭红脸膛,身高只和笔杆一般,平日就盘曲着睡在大笔筒里,慈庆宫的宫女们对它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的古灵精怪,恨的也是它这份古灵精怪,熊子时不时要撒娇放刁一回,要么掣着一张纸,要么抓着些蜜橘、花生爬到大柜上头,把扯下来的碎纸、果皮四处乱扔,叫人哭笑不得。

这一天,太后又带着若宪在窗下临帖,快到中午,熊子大概是饿了,就趴去砚台边舔起墨来。太后的用墨总是“松丸”“狻猊”这样的名贵古墨,但因最近徽州府进贡了一批歙墨,便换来一试。熊子尝那墨不合胃口,一时气得跳脚,太后和若宪不由都笑起来。熊子更是呲呲乱叫,见太后手里正拿着张准备烧掉的坏字,它冷不防一把抢过,直接蹿到了外殿的屏风上头,撕扯着那纸张一片片往下丢。

书影已见过一次这种事情,上一次若宪对熊子呼喝,太后还不许若宪大声,怕吓坏了熊子,自己好言软语地哄它下来,这一回却不知怎地,太后的声调中透着异常的生气,还有些慌张的味道:“熊子,下来!不许撕了!立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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