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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书影原在外殿立规矩,见被熊子撕碎的纸片恰好有一片飘落在自己脚下,也就顺手拾起。一望之下,她却微微一怔,纸上并不是什么法帖的临摹,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残纸上不过只言片语,但也能看出是两人的笔迹,一人在上写着什么“汉献帝”,一人在下面写道“汉献帝还有个忠心的伏皇后”,竟如你来我往的交谈一般。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书影就明白了。只因慈庆宫中的太监、宫女大多是阉党,就连守宫的侍卫也是尉迟度的党羽,四面八方无一处没有侦查窥探。说起来,太后乃天家至尊之人,实则却与囚犯无异,一言一行均不得自由。想来她总有些郁结不吐不快,但又担心会遭人监听,才会出此下策,每每与心腹之人笔谈一番以聊作纾解,写完便付火一焚,毫不留痕迹。而她们在纸上所谈论的正是热议已久的选后一事;皇帝齐争今年已整十九岁,照理就该大婚亲政,但尉迟度把持朝政,怎肯退让?因此不仅将皇帝软禁在西苑,对外称病,又在选皇后一事上反复拖延。近来略有风声,说礼部尚书的女儿有望中选,但那礼部尚书非但是尉迟度左膀右臂,而且还无耻到拜尉迟度为“义父”,若他家的女儿入宫为后,不过是在皇帝枕边添了个密探而已,所以太后和若宪才会发出汉献帝与伏皇后[3]这一感叹罢了……

一念间,太后已从里间步出,若宪跟在后头喊了声:“你们别吓着熊子,都出去!”其余宫女还未来得及捡拾碎纸,便就纷纷退出,书影正待跟出——“你留下!”若宪上前来拽出她手里的碎纸,扫一眼,就团成一团,向太后那边递了个神机——这死丫头看见了,但不知她“看见”了多少。

“祝书影是吧?”太后气定神闲地落座,拉家常一般道,“你今年几岁了?”

书影垂目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过了年,奴婢就虚十五了。”

“哦,宫里头的宫女是不准认字念书的,所以一个个言谈无味,只你若宪姑姑从前在娘家时陪我上过几年女学,有时与她清谈些掌故诗词,还能解解闷。对了,你是翊运伯家的小姐吧,想必一定有好学问的,要也能陪着我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奴婢实在没念过什么书,略读过‘三百千’[4],只记得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越打小爷越不念’,还有‘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哦,《论语》也念过些,‘蛤蟆咬四大爷’……”

书影故意说得含含糊糊,随后她停顿下来,一颗心怦怦跳。这些全都是詹叔叔教她的——“我念书早,三岁就进书房了,我那位老师既严且明,我一旦躲懒,真会挨戒尺的。小孩子嘛又不知好坏,心里只深恨他凶,所以偷偷编派了好多歪话出气,在别人面前也不敢说,就逮空跟我大姐抱怨,常常让大姐笑得肚疼。对,那老师行四,我在课上还故意把‘何莫由斯道也’念得口齿不清,说成是‘蛤蟆咬四大爷’……这些琐碎玩笑,只有我们姐弟俩才知道。”

诸如此类的小事,詹叔叔谈起过不少,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好令她随时有楔子向太后表忠,而又不会引起他人的警觉。就算有宫女在殿外偷听到“蛤蟆咬四大爷”汇报给谁听,也只会被当作是出于无知而闹出的笑话。

有那么短短片刻,殿内静寂一片。继而——“你抬起头来。”太后重新说话了,音色有细小的变动。

书影抬起头,直视前方。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自己眼睛里看清楚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詹叔叔的姐姐。太后她体格丰腴,姿容端丽,天然的细眉又浓又黑,望如远黛,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藏在深深的眼窝后。她身着蹙金十二团氅衣,头关莲簪,戴着嵌玉眉勒子,两侧插有垂珠翠花,装扮极清简。而书影大感惊异的是,太后的相貌与詹叔叔倒谈不上相像,反而哪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貌竟令她忆起了往昔的白凤来——还是天底下所有的凤凰都一个样?就好似身体里有火,虽然你看不见那些火,但你确切地感知到她们的全身都被烈焰所裹挟,不过比起白凤来,太后多了一丝庄重的克制力,她看起来愤而不怒,以韬晦的沉静取代了闪亮的精明。

她也一眨不眨地盯住书影,眼睛在说:“你是吗?”

书影拿眼睛答复:“我是的。”

半个字也没有出口,她们就完成了全部的交谈。

“若宪,”太后移开了眼神,把琥珀护甲轻轻划过桌面,“尉迟太监他特地赦了这孩子的罪,把她送进来伺候我,我也该领情。瞧她还真是怪伶俐讨喜的,也来了几天了,可以上夜了,今儿你带班吧。”

若宪刚应声,熊子就从屏风上飞身而下,往太后的袖口里钻入。

太后抿了一抿嘴,“我说吧,只别吓着它,一会儿就自己找来了。”

晚间戌正,长街上的梆子声传来,慈庆宫便待下钥。除了夜间守宫门、巡院、站廊的人外,其余太监须即刻出宫,剩下的都是些宫女。两位掌事若宪和若荀并肩而出,她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让人很难分出彼此,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清冷。就连当差时,她们也鲜少开口,许多安排都是通过打手势发出,若宪对书影摆一摆指头,书影便会意,若荀也点了两个宫女,她们五人就是今夜值班的人了。

明间里一人,静室外一人,太后的卧室门外是若荀姑姑,她靠墙铺一条毡垫子,就歪在上面坐夜,若宪则领书影进入了内房。太后的床边是不许下人打地铺的,二人就在床脚的两头坐下,面对门口,闭目假寐,同时仔细聆听太后睡下后的动静,出气是否均匀、是否多梦、翻身几次、咳嗽几声……种种细枝末节均需用心记忆,以备太医院开平安帖时查问[5]。

直到夜半时分,床内方有轻响传出,若宪即时张开双目,回身揭起了灰鼠帐子。整座寝室里单单在屋角拢着一盏小夜灯,还有地下的牡丹翠叶熏炉发出幽艳的火光。太后的脸孔自帐后探出,似一颗悬空的宝石,闪动着流丽苍白的色泽。

她以书影看不见的方式对若宪发出了某种信号,若宪蹑足退去门前,与门扇另一侧的同伴若荀共同守卫着秘密和禁忌。

“同我说吧。”如此严密关防之下,太后依然极度小心,音量只传到书影的耳边为止。

书影便含泪低诉起来,她把詹叔叔真实的情况一一禀告,还有那些他托她捎给长姊的私语。到后来,太后已是咬唇忍泣,泪水却还是如雨溅落。

“恕奴婢僭越了。”书影靠上前,在太后耳边轻轻唱起了一支儿歌,调子是小孩子们都会的蹦蹦词,歌词却略有改动,“大姐姐你别哭,弟弟抬你走长路,弟弟替你打老虎,弟弟送你金插梳,左一梳、右一梳,梳出平坦吉祥路……”

太后失笑,然而泪却落得更凶。

书影也禁不住淌下泪来,叔叔低唱出这支歌时面带微笑,唱到一半却停住,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不懂事,常惹大姐生气,一看把她气哭了,我就赶紧唱歌哄她。现在她要哭,谁还能唱歌哄她?”

突然,太后向前一扑,张臂搂住了书影。书影闻见了一股沉香的味道,还有火焰的气味……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就自愿沉入这孤寂又热烈的怀抱。

她们搂抱着哀泣良久,却始终没有漏出一声呜咽。

那夜后,太后完完全全信任了书影。尽管当着其他宫女,她依然待她冷淡疏离,但每隔两三天,若宪便会例行公事地指派书影夜间坐值,而太后往往借此机会与书影做清夜长谈。不久后,她们就谈起了书影的亡父,太后屡屡叹息,“我对翊运伯心里愧疚得很……”

“太后何出此言?”

“孩子啊,你不知,我常自后悔没替你父亲抢一命。”

书影深感震惊,甚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太后随即把指端摁在她手背上写了几笔,书影方才意会,这指的是“勾决”。

死刑重犯的名单一律须由皇帝亲笔核准,可以“缓勾”,也可以“特赦”,因此太后的意思是,皇帝本该笔下留情,免书影的父亲一死,哪怕改为“斩监候”,好歹也能多拖上一年。

“三年前,皇帝还没有被迫移居西苑,和我还能常常见上面。我记得冬至前,他拿着一份名单来找我,十六七的人了,又是天子,却哭得声气几绝……”

听到这里,书影已不寒而栗。三年前是龙溯元年,尉迟度以瑞亲王进献给干清宫的花灯意外失火为引子,诬陷宗亲们犯上作乱,从而广造冤狱,书影的父亲祝爌也是由于协助瑞王的两位世子逃跑而被问罪。太后所说的这张名单,一定就是龙溯之变中被株连的人犯名单。

“整整一张单子,放眼望去全都是亲贵的名字,而在那么多人里头,皇帝只有权赦免一个人,就一个。哦,你有所不知,尉迟度那狗东西窃权结党,独裁大政,向来什么事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许皇帝决断。但勾决的死囚单子向例是要呈给列祖列宗过目的,尉迟度到底是先帝的奴才,想来还是存有几分顾忌,不敢把自己僭主擅专的玩意在祭祀时公然焚烧给祖宗,以免触发天怒,但他又不愿把勾决的权力交还给皇帝,否则,还如何任意屠杀忠良以建树淫威呢?所以每年,他只许皇帝在死囚中赦免一人。如此一来,这刑单既算是皇帝手裁,又能广杀尉迟度想杀的人。你说这一招,心思何其阴毒?”

“太后的意思是,当初家父的名字也在那张单子上……”书影颤声而问。

太后亦是悲痛印心,她长阖双目道:“皇帝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尉迟度连第二年秋决都等不得,只说‘谋反大逆,决不待时’,要求立刻勾决。而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我熟悉的、认识的人,有的在幼年抱过我,有的在几天前我还接过他的请安折子,有的更是豁出自个儿的安危以救护宗室血脉的肱股之臣——比如你父亲。何者决,何者留?这简直不是救人,是杀人。凡是我救不了的,就全是我杀的……”

书影强拘泪意而劝:“请太后绝不可作此引咎之想,亲贵臣子们食君之禄,自该忠心事主,家父与阉党周旋,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蒙太后如此垂念,父亲在泉台下也感激慈恩。来日整饬纪纲、诛除奸佞全靠太后主持于上,圣体关系天下福泽,请太后千万珍重。”

太后抚了抚书影的头发道:“屋子这样黑,我都能瞧见你眼睛里的泪光,分明为了自个儿的父亲难过,却怕犯忌讳,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好孩子,把你在宗人府学的那套抛开吧,这屋子里只咱娘仨,你若宪姑姑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官样话,你只管哭好了,痛快哭出来,我也想哭哇……”

书影这下再也忍不住,一任眼泪流淌,末了,太后也伏去枕上哭得一耸一耸。直到为她们看守门户的若宪在那边轻咳了两声,二人方惊觉彼此已失态忘形。

书影忙收束了泪意,劝慰了太后几句,又故作喜色道:“太后开心些吧,马上冬至了,那不是皇上就要回宫了吗?”

太后微弱的声线里带出了一丝苦笑,“是,冬至一到,宫中的各项祭仪均得由皇帝亲自主持,尉迟那阉竖也不得不把皇帝从西苑接回来,能够母子团圆,我自是开心的,不过随之而来的恐怕又有厚厚的刑单,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那之后,太后的声音、她昏暗的脸容、慈庆宫的彩画与红墙……一一又被收回到时光的缝隙里,消失于书影眼前。

她重新望见了万漪,还有万漪犹带泪痕的笑脸。

“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忽略了万漪这一问,她直接抓住她手道:“姐姐,你先别急,或许‘你家大爷’还有救。”

万漪呆立了片刻,突然之间遍体打战,她伏低,抱住了书影的膝面,“妹妹,好妹妹,你有什么法子?求你教教我吧,叫我干什么都成!只要能救我丈夫一条命,我就是你的狗,你叫我往水里去我就往水里跳,你叫我往火里去我就往火里跳!”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我同你慢慢说。”书影拽起万漪,先哄她平静下来,继之就贴耳密语,将太后有权赦免一位死囚之事大略说了说,后又补充道,“若是死刑重犯,要么就在刑部的单子上,要么就在镇抚司那张单子上,总要经太后和皇上的手。太后是待我极好的,我可以替你去求求她。不过话说在前面,太后最终肯不肯管,我真不敢打包票。若不成,姐姐你可别怨我。”

“影儿,我知你素来厌恶留门,何况你兄长之死,柳家的确也有涉案的嫌疑……”

“他们党派争斗,常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描成黑的,真相往往并不是局外人看到的那样。不管这案子审出来到底是何结果,我只听你的。只要姐姐你说柳梦斋没害我兄长,那我就信你。”

“影儿,你真愿去太后跟前为我丈夫讨恩典?人家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对我是汪洋大海一样的深恩,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以后我生生世世给你当牛做马,你修成了菩萨,我也当坐骑驮着你!”

“姐姐,你我间还说什么‘恩’不‘恩’的?想老天玩弄苍生,何等残酷?咱姐妹再不彼此帮衬些,这人间真是没一点儿活头了。”

“不过,影儿……”

“怎么了?你说呀姐姐。”

“你、你才说,太后手里头也只有一个赦免的名额,你要是为了我去求,你那詹叔叔怎么办?”

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螭兽香炉,炉内腾出细细的烟气。就在那白烟中,慈宁宫的深夜再一次呼啸着冲出。

“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书影猛地一激灵,“太后!看情势,尉迟太监是铁了心要治死盛公爷,何不趁此机会先赦免了公爷呢?”

太后把头扭开一边,久久的静默后,她叹道:“傻孩子……”

“詹盛言”这个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任何名单上,他将被秘密处死,不可能有任何逃生之路。

太后不忍说出口,但书影还是听见了。

彼时她悚然大悲的表情一定是又一次出现在脸上,万漪盯着她,也跟着明白了过来,“哦,我忘了,太后是安国公的亲姐姐,要是能赦,早就赦了……”万漪万分抱歉地抚了抚书影的双臂,“影儿,还好吗?”

书影虽伤痛无比,但她见万漪在如此急迫时还能顾及自己对詹叔叔的情分,也不觉感动。“姐姐,每一次我想起‘詹叔叔就要死了’,这里——”她摁了摁自己的心窝,“便像有千万柄钢刀攒刺。你信我,为了柳大爷,你心里头的那份焦痛,我感同身受。不过,这还没完呢,最要命的还在后头,等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等你每天夜半惊醒,一分分记起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翻遍全世界每个角落,也再不能找回他了,你总想知道他死后去了哪儿,总忍不住担心他还在哪里不停地受苦……等到那时候,希望不再煎熬你之后,你才尝得到真真正正的绝望,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姐姐,我失去了父亲,不久后还要再失去‘叔叔’,我太明白那感觉的可怕,我不想让你也经历,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尽全力为你的柳梦斋去争取。”

“妹妹,妹妹,我、我真不知……”

“好了,咱们姐俩不说客套话。现今我在慈庆宫是侍寝的特等宫女,每月初二可以会见家人了,还有几天就是腊月初二,回头你来找我,成不成,我给姐姐你一句准话。”

“妹妹,我上哪儿去看你?”

“神武门西边,你沿着皇城根一直走,能看到城墙上开了两扇带栅栏的大门,就在那儿。”

太阳西移了一寸,冬日里难得的晴光骤然打进房来,万漪感到了一股股热气涌入长久冰冷的心房,带来了希望回流的跳痛。

抵暮,天气转阴,一时间彤云漠漠,雪意浓浓。万漪回到怀雅堂不多时,唐文起也就到了。因才和书影见过面,怀抱柳梦斋重获生机的希望,万漪的心情是久已不见的明快,显在脸上,便是眉目生春、情态温馨,倒把唐文起看得一愣。他却也没多问,只说自己饿了,叫快快开饭。小厨房早有预备,很快就送上来六道大菜,一笼糖蒸的糕点,一只滚热的白鱼紫蟹锅子,外加一壶山西的老白烧,都合着唐文起素日的口味。

马嫂子不住地向外张望,一壁殷勤赔笑,“这菜都上了,大人的朋友们什么时候到?可要让人出去迎?”

“就我一个。”唐文起在桌边落座,举目向万漪一笑,“你也来坐呀。”

万漪在一旁陪坐,先擦了一双牙筷捧给他,又执壶斟酒,“大人不是挂‘四双双台’[6]吗?怎么就您一位呢?”

“替你绷一绷场面罢了,既知你有心事,何忍叫你去应酬谈笑?马嫂子,这有你们姑娘照应我就够,你带人下去吧。”唐文起凝住万漪一笑,“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他不紧不慢地连吃带说,不出十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柳家的案子将会由镇抚司移交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进行会审议处,过堂的日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一,而全权负责主审的钦差正是他父亲唐阁老。

“昨儿我就想和你说来着,但当时还没有下明旨,我怕临时有什么变数。现在不会有问题了,家父就是这桩案子的主审。”

万漪虽不是天性精明之辈,但毕竟也经过不少场面上的历练,能品出这话中浓厚的暗示意味来。她即刻正色道:“柳大爷是被冤的!”

唐文起将眼珠在她脸上慢慢地打滚,“家父与柳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可以说是倾盖如故。我呢,同样对小柳极为欣赏,这,你也是有数的。因此,但凡案子还有腾挪的余地,家父与我都乐意推动。我说的,你明白?喏,既然你和小柳他相好一场,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总之,他们留门不可能和安国公勾结!他其实一直想——”

“想什么?往下说,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

万漪犹疑了半晌,她懂男人们怎么谈事情、谈生意,那些隐晦曲折、拐弯抹角、藏头露尾、旁敲侧击……她统统都见识过,但她做不来。她只好朴朴实实地说:“大人,接下来这些话,我说过就不会认账了,但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唐文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烧酒送下了口内的食物,定目于她,“洗耳恭听。”

倘若万漪能畅所欲言,她将说给唐文起听,就如柳梦斋曾说给她听的那样: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红珠,或者叫贞娘,他们这一伙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达的一环。詹盛言将藏宝处透露给他,他则以“算命”为由造访红珠的命馆,再由红珠把消息传递给尹半仙,最后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献宝,博取九千岁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书影入宫。另一边,徐正清则通过万海会会长唐席来掌控一切针对留门的地下行动,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为栽赃柳家与安国公有涉。柳家的行动不过是以牙还牙,借由祝书仪之死,拿伪信来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万漪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就等于是把书影置于险地,也等于是承认能够打击到徐正清的唯一证据是伪造的。

万漪不得不谨慎地避开真相里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选取平滑无害的部分重新连缀、拼贴,将量体定做的真相献给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书仪被劫杀时,身上带着一封信,信中的内容直指次辅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与安国公联手反对九千岁,而镇抚司的马大人则压下了这封信,直接和万海会会长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诱捕柳大爷。柳大爷欲探听他们的计划,夜探庆云楼,第二天却在隐寂寺被抓。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发誓,柳大爷他们留门因百花宴而被倾害,恨安国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党?”

唐文起一脸震惊,陷于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镇抚司送来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确提及祝书仪之死,却并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谎骗我——我谅你不会,朝廷次辅与乱党勾结,这种事,你个小丫头怎么编得出——那就是,这信当真被镇抚司给压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国公才是同党,柳大爷他们是被栽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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