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在山门外……你想见他?”
谢太初半坐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已强弩之末,何必见他,让他伤心。”
“你曾耗费修为,推演乾坤大卦,窥探天道,知道了赵戟乃是命定之人……你所剩无几的修为,便要拿来推演下半阙,为赵渊重布星途,送他走上帝座。这便是你选择了这条路的命运。如今,他已获民心、又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只要你以命换命,他就能得到天下。你又何必再见他……”
无忧子问他:“这是不是你本来的计划。”
“师尊说得没错。”
无忧子走到他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太初,你知道你的名字由何而来?”无忧子问他。
“我,本名谢初,太初乃是师尊为我起的道名。算下来正好是太字辈,便名为太初。”谢太初回道。
“也不止如此,我多少有些私心。”
“私心?”
“道自虚无生一炁,便从一炁产阴阳。阴阳再合生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注2】你是我从人间地狱中捡了回来的孩子,我见你时,你站在尸山之上。你的命数断绝,没有过往、更无未来,正如自如世界混沌之初,正如天道自无到有的那缥缈的先天一炁。【注3】……这从无到有的道,便是太初。”
“……徒弟惭愧,领悟不够。”
无忧子抬头看向头顶的机扩星宿:“三百三十四年,倾星阁所给予大端的足够了。这些鲜血和牺牲,足够完成任何谶言,足够偿还任何亏欠。倾星阁的过去,便让它在贫道这里告一段落,未来的一切,包括大端、包括苍生,甚至于未来……自有自的路与道。不应执着于此。”
“师尊?”谢太初直觉不妙,想要起身,无忧子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犹如千斤,让他无法动弹。接着自无忧子掌心传来一缕天罡之气,袭入他体内,与他体内的无量神功相撞击,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冲击他体内经脉,一瞬间,浑身剧痛让他顿时颤抖,一口血吐在了地面那山川之中。
他急促喘息:“师尊!”
片刻之间,他浑身功力尽废。
还不等谢太初剧痛有所缓和,无忧子大袖一挥,殿门打开,接着谢太初便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了殿外青石板上。
谢太初在地上挣扎,待剧痛过去,身体内竟空空无物,无量神功的修为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因为走火入魔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竟然与无量神功一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踉跄站起来,抬头去看。
无忧子正缓缓合上殿门。
“师尊,推演乾坤大卦的后半卦便要耗尽修为丢掉性命!这样的事本应我去做!”
“以你这微末所剩无几的功力,如何运行得了乾坤大卦,如何重布星宫?如此孱弱之人,怎配为我倾星阁之徒?我已废你全身修为,从今日起,你便被我逐出山门,再不是我倾星阁弟子。”
他冰冷的眼中有了温柔的色泽。
“太初乃是混沌之终结,万物之伊始。这是为师予你的厚望。”
说完这话,无忧子合上了殿门。
那殿门一经合上,任由谢太初捶打竟纹丝不动。
又过片刻,大地震撼,天地嗡鸣。
其间有无忧子释然大笑之声传来
犹如幻觉。
可真切在耳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为,余将渡河!
本身晴朗的天空忽然暗淡下来,太阳依旧在天中闪耀,可是漆黑的天空中星宿依次浮现。
北天之中心,代表着紫微的北极星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象征着命数的十二宫缓缓运转。
可是就在下一刻。
运转忽然停滞。
所有的运转都停顿了下来。
北极星上那代表着紫微的星辰开始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它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扯,撕裂,离开了属于它的命宫主星位置。
与此同时,在北斗星中的勾陈星则被推动着,往北斗星的方向而去,最终占据了原本属于紫微星的位置。
这个过程漫长又迅速。
像是经过了亿万年的更迭。
又像是一眨眼中的瞬息。
那颗替代了紫薇,盘踞在北方天空中的勾陈,闪烁了一下,爆发出来了超越紫微的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瞬间,黑夜被这光芒浸透。
漆黑的天空重回明朗。
此时天光乍破,云雾尽散。
在这孤峰之上的倾星阁,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袒露在天光之下,接着有鸟叫虫鸣之声响起,似云台仙境。天下静谧,万物归元。嘈杂的内心和所有的一切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洗涤。
寂静的祠堂里,沉郁之气一扫而空。
而那勾陈……抑或者现在唤做北极星的存在,不屈不挠地在天空的北侧闪耀着,光亮竟能与太阳一较高下。【注4】
乾坤大卦已行,星宫被重塑,天道被篡改,命运已天翻地覆。
谢太初捶打至力竭,知自己再无能为力,于殿前叩首三次,未曾起身便已有热泪洒地,难以自己。
“不肖徒弟谢太初,拜别师尊。”他颤声说道。
*
无忧子离开后,赵渊在山门前又徘徊许久,可云雾缭绕之中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许久后,有一道童打扮的少年出现,对他说:“请王爷下山吧。”
“太初性命危在旦夕,还求仙人待我去见无忧子。”
“师尊说了,你要找的人不在山上。”道童道。
赵渊怔了怔:“什么?”
“你要找的人与我倾星阁缘分已尽,不在山上。”道童又道,“您与我倾星阁缘分亦尽,是上不了山的。”
“你是说……你是说,太初不在倾星阁?”
道童不答,鞠躬道:“还请王爷早日离开。”
说完这话,道童转身就走,再不理睬赵渊。
赵渊在山门又站了片刻,道童的话似乎难以相信,可是不知道为何,绝望的心里生出了新的希冀。
他抬步离开,往山下台阶走了数十步,再回头去看倾星阁的山门,竟然消失不见。
心中那种可能的预感变得强烈,他继续援梯而下,行至那摇摇晃晃的索道桥旁时,心已急切跳动,迫不及待想要走过索道桥去,去看看桥的那一边。
看看人间的那侧,是不是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是那么的急切上了索道桥。
快行到彼岸,便瞧见桥那一边似乎有人影。
心头一动,脚下竟然空了,便要跌落悬崖,就在此时,手腕被人拽住,猛地一拉,竟然过了桥,落在什么人的怀抱中,两人又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殿下小心。”那人道。
他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那人的气息,胸膛与健康的心跳都让人恍惚,像是一个梦,一个一戳就破的美梦。
又过片刻,谢太初问:“殿下为何不肯看我?”
他抬起赵渊的脸颊,赵渊已泪流满面,他泣不成声道:“我怕又会失去你。”
谢太初心头酸胀,将他搂在怀里。
“这一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一次,没有什么还能拆散我们。”
【注1】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最早的版本是《箜篌引》。本文引用的则是来自[明]吴骐的《公无渡河》。全文: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岂不忠言,公勿听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竟已矣,余将奈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为,余将渡河。
【注2】[宋]张伯端,全真教祖师。炁:炁,通‘气’,读做qi。
【注3】先天一炁:炁,通‘气’,读做qi。道教中认为诞生世界的最原始的气,从混沌向着实体转化的过度,是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的原始的原始,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基本存在。
【注4】北极星:北极星不是一颗一成不变的星星,随着运行,在历史它的位置上总有不同的星星替代。在1200-2500年之间,它的位置上的星是勾陈一。在此之前是另外一颗星。所以所谓的重布星宫其实也是一种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