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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重布星宫

赵渊抱着怀中之人忍不住痛哭。

在这一刻,雪花停止了飘落。

山间万籁俱静。

周围空无一人。

可是就在这样的寂寥中,赵渊隐隐听见了一个人吟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声音起初朦胧,却逐渐清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岂不忠言,公勿听何……【注1】

雾气在寒冷中缓缓散开,赵渊瞧见有人从远处缥缈飞来,他脚下无物,似乎站在云端,纵云如仙。

那人缓缓而来,落在了赵渊身前。

男人面容年轻,眼若繁星,乍一看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低头去看谢太初,叹息一声:“公竟已矣,余将奈何。”【注1】

不知为何,赵渊只觉得面前之人应与谢太初有着联系,他揽着谢太初往前跪行两步道:“请无忧子仙尊救救凝善道长!”

无忧子蹲下,竟单手轻松挽起谢太初,靠在自己肩头,又对赵渊道:“你可以走了。”

他不再理睬赵渊,转身踏出悬崖,在空中向前走去。

赵渊一怔,踉跄跟上,在悬崖前呆住。

无忧子回头看他,冷清道:“再往前去,便是倾星阁。你害怕,便不要来。”

赵渊哪里肯放弃,咬牙便跳下悬崖,落在无忧子走过之地,脚下竟有承载。他仔细去看,自顶峰峭壁旁有一条青苔遍布的狭窄石阶,顺着山体蜿蜒入山涧架起了索道桥,那桥在空中摇摇欲坠到远处云雾中,不知何地,无忧子正是自此而来。

立壁千仞,让人胆战心惊。

一阵风吹来,赵渊踩在桥上,便要跌落,就在此时,无忧子抬袖一卷,将赵渊卷到自己身旁。

他抬眼再看赵渊,多了几分柔和,叹息一声:“痴儿。”

*

往倾星阁之路途险峻,多有悬崖、石道,无忧子手托谢太初健步如飞,后来赵渊几次遇险他竟都不管不顾。

赵渊怕落后,抓着山体,往前摸索,冰冷刺骨的积雪之中,他紧紧攀着草根、山石,一点点地往前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色逐渐放亮,他才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处平地,几乎力竭的他纵身一跃,落在平台上,缓和了一会儿,这才察觉到自己双手指甲早就反卷断裂,鲜血从指尖流出,钻心的痛。

这处山间之地,云雾缭绕中,有一山门,左柱上书“天地似局”,右书“苍生为棋”。上面牌匾上写着三个肆意狂妄的大字——倾星阁。

他体力已到极限,却还是咬牙晃荡着站了起来,穿过山门,往云雾深处攀爬。又不知过去多久,云雾尽散,亭台楼阁显现。

古朴的庙宇回廊之间,烟雾缭绕,念诵经文的声音隐隐响起,悬铃在飞起的屋檐下随风叮当作响。

恍惚中恰似仙境。

“王爷回去吧。”不知何时,无忧子站在大殿门口,垂首而立,淡漠清冷地对他说。

赵渊前行两步,行礼道:“求仙尊为太初治病。”

“我心疼这个逆徒,曾为他调制丹药,让进宝斋送过去,他却拒绝了。如今他的病,无药可医。”无忧子说,“你应该知道的才对。”

“……他说过。”赵渊急促问,“难道仙尊也没有办法了吗?”

无忧子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

赵渊撩袍子跪地,叩首道:“仙尊,求您……”

“你求我又有何用呢?”无忧子叹息一声,“他之死乃是命中注定。就算他不曾走火入魔,就算他能够克制本心,走到现在。可他的道,他的路,本就注定了要去死。”

“什么意思?”

无忧子掖袖而立,瞧着他,有些悲怜。

“他不会没有告诉你,为你逆天改命需要完成乾坤大卦的下半阕推演。”

赵渊愣了愣:“他说过……可这为何会让他身亡?”

“谢太初苦修二十载无量神功,真的是为了得道成仙吗?窥天改命,改变星轨,这样的事,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无忧子问他,“你觉得代价是什么?”

无忧子之言如惊雷轰顶。

赵渊呆在当下,竟无法言语,又过半晌,他才又道:“若说这一年来的颠沛流离教会了我什么,便只有一条——这世间没有绝境,陷入绝境的唯有人心。我绝不信无药可医四个字,仙尊可通天地、瞻往查来,难道就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吗?难道就让他活下来的路子吗?”

“有。”无忧子道。

赵渊一喜。

“乾坤大卦推演势在必行,若由谢太初入卦推演,则他必因窥探天道而耗尽阳寿。若王爷愿意,你顶替他做这卦中人……他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好。”赵渊毫不犹豫。

“皇位唾手可得。江山、权力、财富都近在眼前……只要让谢太初去死,你便可成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你却愿意为了他,去做这卦中之人,以命换命?你可想清楚了?”

“权力、皇位、江山、财富……又怎抵得过所爱之人的性命。”赵渊道,“以命换命又有何妨,我的命是他拼死救的,如今还给他,我心甘情愿。”

“凡为帝王权谋者,皆不爱一人谢天下。谓之孤家寡人。若你这么做,天下可能再陷水深火热之中,大端衰亡,数万万苍生永无宁日。你便是这江山的罪人,更担当不起这样的社稷重担,不配为帝。便是身死也要背负万世骂名。还甘愿吗?”

“这有何妨?”赵渊说。

“太初曾说:‘于一人、于数人、于千人万人的慈悲,对这天下苍生的兴亡于事无补。若不能保这天下安宁稳定,便是置苍生万代于水火之中。如此的慈悲不是慈悲,是心软。’”

赵渊笑了,他眼眶通红含泪而笑。

“我去过宁夏、我见过战争、我闻过屠城时的血流成河。在人间地狱挣扎的,不是延续数百年的大端贵族,不是飘渺得万代苍生……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为了万世之安,无为旁观。这样的苟活于世,与刍狗何异?这样的平安,算得上平安?”

“你们倾星阁的天下大道,我始终学不会。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我是个心软寡断之人,算不得什么逐鹿中原的枭雄之辈。我看不到那万代之后,我只能瞧见当今的世道。我力有未逮,唯有保护身侧之人,救活身侧每一个我能看见的人。”

“谢太初是我倾心相爱之人,是我结发夫君。他救我、爱我、护我。牺牲良多。我若以他之性命换这皇权富贵,与赵戟何异、与禽兽何异?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践行我的道?”

赵渊言语激昂,说到激动之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

“他若死……我如何独活。”赵渊哽咽道。

无忧子站立在廊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似有触动,过去片刻,他抬眼去看远处的密林,那密林后是摆满了数百倾星阁门徒牌位的祠堂。

“说完了?”他问。

“是,仙尊我……”

“你可以走了。”

赵渊一怔:“仙尊?!”

无忧子一甩袖,转身离去。

赵渊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山门下。

*

谢太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个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宿。头顶的紫薇星端坐宫中,一明一灭、闪烁的光亮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压迫着他,往黑暗深处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从星辰深处拖了起来,缓缓向上、向上,直抵群星。

那些星光逐渐变得璀璨,接着连成了一片,成了明亮的光。

谢太初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空旷大殿的中央。奶白色的阳光从藻井中渗透进来,温柔地照亮了殿内。在他的上方,以精巧机扩所控制,一些木制的圆球正在缓缓运转。

这运转中的木球,与天空中的命数十二宫一一对应。

地面金砖上,绘制天下地图,仔细去看,隐约间,在山川河流中又依稀可见太极八卦之形。

“乾坤大卦。”

无忧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太初回头去看,他正合上殿门,缓缓走到了面前。

他仰头去看头上星宿,有些感慨:“大端朝建国,倾星老祖推演气运,率领教众跋山涉水入蜀选址,在此起庙宇、修楼台,吸纳天地精髓、盘踞大端命理龙脉。这乾坤大卦便是那时便存在至今的,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多次逆天改命、重布星宫,挽救大端朝命数……”

“师尊。”谢太初唤他。

“倾星阁存在三百三十四年了,我见过太多同门惨死,他们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可是我并不明白。真的有天道吗?真的有命数吗?我等之死真的有为大端续命否?还是大端本就不到亡国乱世?为了这样的虚妄的言论,虚妄的命数,要一个人、要数百人……去死……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些人的性命重要,还是那些未曾谋面甚至未曾出生的人的性命重要?”

“我们总要救苍生,可什么是苍生?苍生又在何方?我面壁参道,游历世间,却依旧没有答案,道行因此停滞多年。直到……直到刚刚……”无忧子看他,“有人给了我他的答案,也许不算最好,却已可以解答我心中的困顿。我已通透了。”

“这个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过渺小一人,无法与天道抗衡。他救不得千秋万代,唯有救眼前之人。不然与禽兽何异?”无忧子感慨。

谢太初一震,喃喃道:“是赵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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