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章宫校场, 谢兰芝举起一把银弓,连射三箭直中靶心。
热身完毕后。亲军立即将装着毛巾的托盘端来。
她抓起条毛巾擦擦额头的汗珠,顺手将银弓放在托盘上, 随口问道:“谢集到了?”
“元帅, 大将军昨天就从威都转水路回到天京。”亲军恭敬道。
“哦。”谢兰芝没有再问。
她继续拿起银弓不断射出箭矢,直到一枚箭脱靶, 她终于放下。
靶兵跑去报数:“十箭红心, 一箭虚发!”
亲军立即恭维道:“元帅今天状态不错。”
谢兰芝看着一百步以外的靶心,她突然开口问道:“本帅问你十个人死了三个人,另外七个人都不无辜,你又会怎么处理?”
亲军不知元帅为何这么问,但作为亲军,既不听从族内, 更不听从军队。
他们亲军就是元帅的近侍军队。只听从元帅的命令。
亲军道:“若另七人惹元帅不快, 属下一定会责无旁贷, 手刃其人。”
“如果你有孩子呢?”
亲军:“自然是好好教他们,不要让他们学坏。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能够争气, 对得起自己。”
谢兰芝没有别的反应, 她转身就回宫。
建章宫此刻十分忙碌, 西卫与京臣不断进出,偶尔还有谢氏的文官,只是谢氏的文官总是闹不愉快出宫。
谢氏文官们聚集在一起, 各自发着牢骚:“元帅近日不管事,到处放权, 连句商量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 我们谢氏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不能再坐以待毙, 直接去找元帅吧!”
“糊涂, 元帅正有融合两军的意愿,你去了岂不是在违背元帅。”
“可我们原先占着的地方,通通被京臣那帮家伙夺走了。这口气,我如何能忍!”
谢氏到底是尚武的家族,连文官的脾气都火爆。
其中一人便指名道姓:“谢正风你是怎么想的?别以为你儿谢梅乡现在西卫,他就安全了。”
谢正风现在是个五品官员,从属吏部。同辈突然把矛头指向他,还是颐指气使对他。
谢正风当下甩袖,冷哼一声:“要是这个世道讲理,本就轮不到我们。”
“见好就收吧!”
“你这个懦夫,又要跑了。”其他人纷纷指责他不团结。
谢正风没有理两人,因为最近他的眼皮总是在跳,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香,总处于一种踌躇不安的状态。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好像谢氏瞬间失去主心骨一样。
明明元帅还在,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
又想起谢广的事。
谢正风忍不住道:“即使元帅这么对大将军,我们也不该这么对待大将军。”
“做人都要良心,大将军是做错事,但当初如果没有你们点头的话.....”
“谢正风!”有人打断他。
谢广这人顿时令其他人面色一沉,纷纷避讳。
谢正风干脆不与他们为伍。
出宫时刚好遇到谢梅乡路过,父子俩相见,谢梅乡特地留下让手下人先去办事,自己耽搁点时间和父亲说话。
“爹,我在慎刑司见过谢颖,她现在被罚去劳役算是保了一命,但是她的前途就...。”
谢正风沉默点点头。
谢梅乡说着谨慎看看左右两边,然后贴着脸跟谢正风说实话:“爹,最近族内的把戏真是越玩越低劣。”
“要是以前我铁定看不出来,自从进西卫后,我就看得越清楚。”
“梅乡,你尽管说。”谢正风道:“爹和你一样最近总感觉不安,但又不知这股不安从哪来。”
谢梅乡终于道:“爹,谢氏不比以前了。”
父子俩眼里都是惋惜之色,接着又聊了下岗位最近发生的事,父子间唠嗑后,又庆幸起来。庆幸自己跟上元帅的步伐。
谢广一家再次搬家,这次搬到离县衙比较近的地方。县官是谢梅乡的表弟谢清。
谢清几次三番劝王夫人去一晋,起码还是卢平候的丈母娘,身份尊贵,没人敢欺。
谢清还表示并不是所有谢氏都憎恨大将军。
王夫人坚持要留在父女俩身边,并且每个月谢广发了月钱,她除了家用其他的都捐给穷苦人家。
好好的大将军夫人,从一个贵丽的妇人落魄到每日每夜替人洗衣服,来赚取家用。
谢颖那边已经由海允派的官差监视她去废渠清理淤泥和搬运落石。谢颖无怨无悔地搬着。
岸上的两个官差都窃窃私语说:“好歹是大将军的千金,还是当兵打仗的能手,谢氏说不要就不要,还往死里整。真是让人心寒。”
“本来海大人是想让她扫扫大街,洒洒水也就过去了。谁知道谢氏有人向大人施压非得让大人按照流放的程度去劳役。”
“这个世道流放,一旦出天京还有没有命回来都是回事。指不定陪着去流放的官差都没命活着回来。”
“这帮子做人也太狠,都不怕断子绝孙?”
“我听说是元帅授意...。”
谢颖的声音从河下的渠道传来:“两位官爷,还是不要胡乱妄议比较好。”
两个官差顿时闭上嘴巴,他们这些小人物平常是接触不到像谢颖这种高贵千金,现在听她叫官爷只觉得新鲜。
两个官差就壮着胆子问:“喂,听说你爹做错事了,可打仗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怎么就罚他罚的那么重?”
“是不是你爹平日在家里作威作福,得罪过不少人?”
两人迎来的是一阵沉默。自当谢颖是心虚承认了,两人对她的同情顿时减少大半。
“切,敢情是自作自受。”
谢颖突然喊道:“才不是!”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向对族内尽心尽力,对...对大元帅更是忠心耿耿。”最后连她的声音都渐渐弱下去,官兵还是认为她心虚,喊出来的话连自己都没底气。
与此同时,谢集在族内接任大将军的位置,他还特地去金銮殿接受大将军官印和半个虎符。
谢兰芝并未去金銮殿亲自授印。授印的是吴秋,当吴秋双手将官印奉上时,他却没将半个虎符立即交给他。
谢集收到官印,还特地暗示吴秋快点将虎符交给他。
吴秋拿出半块虎符,他特地问道:“大将军,这是虎符你可想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集一把将虎符夺过来,只认为他在替谢广打抱不平,但谢广闯祸被革职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应该是那个最无愧疚的人,接替谢广是名正言顺的事。
吴秋作为他曾经的幕僚,他念着情分又问一句:“您真的有想好?”
谢集顿时不悦道:“吴大人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不配当这个大将军?”
“并非,臣只是在问您,您真的问心无愧?”吴秋再三追问,让谢集有点不耐烦,他心情本来就不好。因着各种原因,只有大将军之位才能带给他一丝抚慰。所以他是带着好心情过来接任的。
吴秋最后便叹气再没说什么。他不说话,谢集反倒感到不安。
他是了解吴秋的为人,他从不会说废话,更不会打哑谜。如今那么明显提示自己。
谢集主动问他:“吴大人,你能明白告诉本将军,为什么这么问本将军?”
吴秋道:“您如果能问心无愧就好。”
最终他还是没有完全说明用意,吴秋朝他作揖,然后称公务繁忙直接去军机阁。
谢集被他的态度弄得更加心烦,他出宫后,谢氏一群人纷纷排成两队迎接他,祝贺声一片,恭喜声一片,都是在高兴谢集坐上大将军的位置。
被如此热情接待,谢集没一会就将吴秋抛在脑后。晚上还举办喜宴。
谢兰芝送了份礼过去。谢尚光谢梅乡等人没有去参加,原本不少谢氏人认为庆功宴会办得热热闹闹,结果起码有一半人没来,宴会的酒桌都空出十几桌。
谢集一脉的人认为这些人还惦记着谢广,沉浸过去,简直愚昧。谢集本来心情有点不爽,因为手下人一直祝贺他,还送了他喜欢的礼物,那点不爽立即消散。
从今以后谢氏的大将军就是他谢集,就算有谁不服,都不能将他从大将军的位置拉下来。
这一晚,谢集明显是最开心的人。
谢尚光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对谢广很纠结,纠结他的鲁莽让表哥死了,但作为军人,兵随将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责怪谢广,就是侮辱作自己侮辱表哥。所以谢尚光没有去参加谢集的喜宴。
其他人没去是不服谢集。觉得谢集并不如谢广,谢广虽鲁莽,但大将军的位置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坐的。谢广之所以能够稳坐大将军的位置不仅仅是元帅的庇护,更多的是为了维持一种平衡。
谢氏内部并不像外面看的那样团结。
现在一半人都没能看见这种危机感,让不少人感到失望。甚至有人想当初还不如随着其他子弟兵去各地安家。留在天京就算享受,估计也会没命享受。
兰章宫这会儿,谢兰芝正在与司栖佟小酌,她们接着皎洁月光,星空万里享受着二人世界。
两人少有的谈论两个后辈的婚事。
司伯公今年已经催了好几次,关于司栖年的婚事,还推荐过李令的千金。
谢兰芝觉得婚事要让孩子自己做主,大人还是尽量别掺和,毕竟是他的一生。
司栖佟也没有打算随便指婚。两人就绕开司栖年提起谢尚光。
说起谢尚光,这少年从二年前就一直跟着她们,虽然办事不太牢靠,但毕竟是她们看着长大的。
“兰芝想撮合他和琦琦?”
谢兰芝道:“这个,尚光那孩子还不成熟,我可以帮他一把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
司栖佟没有多说,她很感激尚光的奶奶为兰芝做的一切。她会记得这份恩情,但婚亲毕竟是终身大事,还得看大宗婆那边的意愿。
如果北域与谢氏联姻,北洛肯定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两人碰一下杯,然后互相交头靠着彼此。浩瀚的星空下,再不是孤零零的身影。
翌日金銮殿上,谢集提出谢氏整备军的意愿,打算想重建一支谢氏新军,弥补谢氏失去的三万军力。
按理说谢集履行大将军的责任,并无过错,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提起,并且谢集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请求,只因为他在喜宴上答应支持他的亲信,整备军队,继续维持谢氏在天京的地位。
如今元帅有意让谢氏融合进京衞军,这是好想法,可以加速谢氏融入天京的脚步。然而不是所有谢氏都保持开放的理念,也有人固执保守。谢集此时代表的就是这行人。
司栖佟除了整合京衞军,她的心思还在书报亭,已经有想法在军队建立一支文工团。让京衞军与传统的晋军有跨越度的区别。
从前的晋军多少都是为了吃饱饭才当兵,如今天京各地大丰收,军粮已经充沛,吃饱了,不缺粮自然就要好好抓思想。何况队伍里有一群不听话的兔崽子们。尤其是谢氏,可以说谢氏子弟简直是天生当兵的料。
马洪练兵挑将中,谢氏兵种无论是素质还是实力都是最优秀的。
与之而来便是谢氏的傲劲,他们只服强者,不服弱者,难免会有捧高踩低的缺点。
谢兰芝答应谢集整备新军,只要有人愿意就可以去谢集那报道。
她完全一副放权的态度,与人都一样。让谢集十分惊喜。
退朝后,谢集立即召集谢氏开始整合军队,本以为起码还能立起十万军以上,结果笼统加起来也就二万人。比他印象中少五倍人。
谢集瞬间由喜转悲。之后大为震怒,觉得谢氏根本不服从他。
支持他的人开始族内族外为谢集拉拢兵力,仍旧不过一千,谢氏内部就跟散架一样对参军十分不积极。但凡认点字,哪怕在书堂天天挨先生的板子,他们都不愿意再当兵。
于是,这股人去凤溪镇拉人,凤溪镇谢氏多数是南域来的,而且还是大宗婆送来的。大宗婆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
何况大宗婆曾经希望挽留谢广。其他人也认为军人该以服从天职为上,谢广是鲁莽行事令三万士兵无辜惨死,但活着的人所做的事令人更加寒心。自从三万兵死后,谢氏士气就开始正式溃散,族内小人当道,上蹿下跳,不禁不为三万牺牲者正名,还将所有的过错推给谢广。
比起他们推卸责任,趁机拉踩,谢广从未有过怨言,只是默默接受。就跟谢广还是大将军时,他也是无数次站出来为族人顶着压力,争取利益,为此常常挨元帅的打。
当谢广出事,所有人眼里好像一下子只有谢广的罪过。他昔日的功劳就好像灰飞烟灭般不为人提起。谢氏族内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寒心。
更别说谢氏再整备新军就是那群上蹿下跳的人组成。他们更不想与这些人为伍了。
而谢集却不知道,只当其他人不服的是他。
谢集当即强行命令凤溪镇的年轻人参军,不愿意,就抓到天京来。可人毕竟是活的,抓一批就逃一批,利用武力拉壮丁起到很大的反效果。
凤溪镇的底层谢氏立即联合起来写了一份上诉书,将谢集告到谢兰芝那儿。
谢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族人联合反对。他觉得自己这个大将军当得真窝囊。
谢兰芝还是第一次收到千人诉书,她将谢集叫进宫里,并没有训斥他。
谢集原本愤怒的心情在见到谢兰芝后烟消云散。
两人在校场,谢兰芝还拉着她那把银弓射了一箭:“委屈了?”
“元帅。”谢集低着头,眼里透着迷惘与不解:“末将真的一点都比不上谢广吗?”
谢兰芝放下银弓,跟他说:“你比谢广优秀。”
“那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有意见,不服从我,不就是还念着谢广吗!”谢集十分不甘,这和他想象的大将军完全不一样。
他应该比谢广更威武,更受族人追捧。
他不断反复念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谢兰芝见他虽然有怨,但起码还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一味地赖在谢广身上。
面对自己手下的大将,还是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过的大将。她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有对谢尚光小辈般期待,还有对上将一份实力的肯定。
他们每一个都十分优秀。甚至往后二十年,在谢氏还找不到像谢集谢广谢峡这一代大将。
连最有潜力的谢小将之一,谢颖,都已经被剔除谢氏。
现在的谢氏多数都已经开始从文,没有人再想像以前一样打打杀杀,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谢集。”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和你无关。他们不服的人根本不是你。”
谢集迅速抬头,他十分疑惑问:“难道不是吗?”
“你太不了解下面的人。”谢兰芝道:“谢广还是大将军时,他也不了解下面的人怎么想,但你知道他为什么却能坐稳大将军的位置?”
“仅仅只是因为本帅在庇护他,为了保持上下层的平衡?”
“难道您不是这层意思?”谢集小声哔哔,并不敢大声追问。
谢兰芝道:“有,但不是全部。”
“你肯定听过兵随将怂,强将手下无弱兵的道理。”她说着又开始拉起银弓一箭中靶。靶板红心钉着两根箭矢。
谢集随着银弓视线落在箭靶上,他道:“元帅还请您直说。”
谢兰芝告诉他:“五年前,不,七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对待谢广从来只有一种态度。”
“那就是谢广代表着谢氏族人的诉求。”
“我揍谢广,所有人都知道我并不满他们这个诉求,他们自然就打消这个念头。”
便是如此,谢集常因为谢广主动背锅,当元帅的沙包而瞧不起他。当时他只觉得谢广愚蠢,愚蠢到不会用脑子去其他办法告诉元帅,族人的诉求。
现在轮到他当上大将军,他从前看不上谢广当沙包的办法,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效。
可此刻,谢集并不认为元帅在教他,告诉他该怎么做?
谢集沉默会,他又道:“元帅,在您心里,我真的没实力坐稳大将军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