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现了悬棺中尸体的诡异之后,燕时洵立刻借着寻找南天的机会,将所有作为落脚点的悬棺都一一掀开,查看里面的死尸。
然后燕时洵就发现,并非所有悬棺中的尸体,都像是柳名一样鲜活得仿佛还活着。
在更多的悬棺中,死尸早已经风化成了一捧枯骨。
不剩半点皮肉。
要说每一具悬棺中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每一具死尸的手里,都捧着一束菊花。
只是不同的是,像柳名一样仿佛还活着的尸体,连拿着的菊花都是鲜活的。但那些枯骨的骨爪中,却只剩下了几支干枯枯萎的花茎。
枯骨与干花,在悬棺之中用空洞黝黑的眼窝仰视着天空,像是在渴求迟来的自由。
燕时洵静静与骷髅的眼窝对视片刻,然后叹息一般,将原本想要合上的棺盖立在一旁,让流动的山风吹进来。
枯瘦骨爪里紧握着的干花,瞬间风化成一捧齑粉,随风散去。
燕时洵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剩下骸骨的悬棺有什么问题,直到他在一具悬棺中的骸骨身上,看到了令他眼熟的衣物碎片。
他曾在一张合照中,看到类似的款式和颜色。
徒步队合照。
而根据徒步队队长所言,徒步队全员死亡,在上游长寿村里即便剩下几个队员,但也在祭典前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两者之间的不同,忽然间就明朗了起来。
那些像活人一样的尸骸,他们确实还活在上游的长寿村。而那些变只剩下一把枯骨的,经历过两次死亡,已经彻底消失在村子里。
因为骸骨已经腐烂到不剩下一丝血肉,又没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所以燕时洵除了能看出这具悬棺的骸骨,曾是当年徒步队的一员之外,也无法得知他的具体身份。
但是,燕时洵却在弯下腰,想要将骸骨身上的残余布料拿起来查看的时候,愣住了。
……那黝黑的眼窝里,竟然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这具骸骨的魂魄还被困在其中!
燕时洵原本和缓的眉眼瞬间锋利,立刻掐手起诀想要将魂魄从骸骨中拉出来。
正常来说,人死之后,魂魄就不会再继续留在身躯内,而是会被阴差接引走,前往地府接受审判,然后前往下一世或是留在地狱受罚。
虽然也有少数一些魂魄因为怨恨或执念而滞留人间,或是迷失了方向,所以没能顺利离开,但也不应该继续存留于身躯之内。
而当燕时洵准备将魂魄拉出来时,却再次心神一震。
魂魄被牢牢的困在骸骨之中,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而继续留下来,而是原本的身躯变成了囚笼,让魂魄连想要离开都做不到。
在符咒生效之后,燕时洵的视野中能够清晰的看到,残破不全的魂魄像是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都会魂飞魄散。
肋骨骷髅形成牢不可摧的监牢,让那团残魂即便拼了命的挣扎,也无法突破骸骨迈出一步,更不要提离开悬棺,或是被阴差接引走。
然而就在那团魂魄的正中央,一丝极细极微弱的金线,吸引了燕时洵的注意力。
那金线连接着骸骨手中的干花,就像是花的根须。
虽然菊花早已经枯萎,但金线却依旧坚韧的留了下来,并且穿过惨白肋骨和魂魄一路向下,没入棺木底板之中。
同时也像是钉子一样,将魂魄牢牢钉死在棺木之中。
燕时洵试着伸手去触碰那金线,刚一接近,那金线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凶兽,瞬间扑过来,想要狠狠扎进燕时洵的手指之中,吞吃血肉。
然而下一刻,另一只修长手掌伸过来,狠厉掌风将那金线拂开,然后将燕时洵的手紧握掌中。
邺澧的长眉紧皱,看向金线的目光凌厉严酷,因它想要伤害燕时洵而不快。
金线像是触碰到了火焰一般,迅速燃烧了起来,在阴冷山风中很快就烧得只剩下了一捧灰烬,随风散去。
被困在骸骨中的那一团残魂,也随之剧烈燃烧起来。
燕时洵一愣,然后想要扑过去将那魂魄从火焰中抢夺下来。
却被邺澧从后面环住了腰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时洵。”
邺澧低沉的声音传来:“他早已经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亡,连魂魄也被从天地间抹去,酆都没有他的名字。”
“你救不了他。”
邺澧在燕时洵耳边一声轻叹:“他的魂魄早已经溃散,你所看到的这一点,只是他死前最后留下的执念,残缺到如此程度,它只要离开这副棺材,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他已经在狭小棺材里被囿困太久,让他彻底死去,他才能安息。”
邺澧的手掌包着燕时洵的手,隔空点了点骸骨血肉腐败到只剩下骷髅的面目:“他会因此而感谢你。”
燕时洵果然看到,之前还流着血泪的骸骨,此时竟然像是在微笑,之前的狰狞荡然无存,就连传来的气息都柔和如春风。
骸骨的牙颌骨开开合合,发出“咯咯”声响,像是在向燕时洵和邺澧说——
谢谢。
下一秒,山风吹来,整具骸骨化为齑粉,随风被吹散。
棺材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衣物残片,被山风吹得轻轻飘动。
燕时洵在邺澧怀里缓缓直起身,目光也跟随着看向那些齑粉被吹远的方向,逐渐变得冰冷而愤怒。
“师公……南和也,他是将所有人都当做了养分来使用,就连死去的魂魄也没有放过。”
燕时洵咬着牙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这就是,他所谓的计划吗!”
邺澧垂眸,轻声道:“南和也的目的从来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让生命幸福,他想要的,是成神。”
“时洵,你知道在大道之下,神明也有诸多不同吧?”
回想起以往,邺澧的眸光逐渐幽深。
“有些神是天生地养,是大道之中诞生的神明,有些则是因为生前声望之盛,生民希望他能够成为神,所以他在死后成为神。”
“不过也有的……是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战胜天地甚至压制大道,所以成为了神。”
“南和也在几十年前,曾想过以声名成神,南溟山附近的村落都将他当做神,年年供奉祭祀。但即便如此,力量仍旧太微弱,所以南和也将主意打到了生人身上,想要借由魂魄来探寻大道。”
“不过,因为南村神婆,他的计划失败了。”
邺澧淡淡的道:“南和也曾想过从头再来,但是二十年前,我将这条路彻底堵死。所以后来,他才想要用最后一个方法。”
“——压制大道以成神。”
燕时洵沉思:“所以他之前在梦境里,才想要对我出手吗?”
邺澧点点头,狭长的眼眸里染上一丝嘲讽:“即便借用了魂魄中天地本源的力量,南和也仍旧还不够格,天地不认可他的存在。毕竟他为了从我眼前逃跑,已经将他自己的名字连带着存在的证据都一并抹去。”
“即便因为上千生命的堆积,让他对天地大道产生了切实的威胁。但是就他本身而言,他对于天地,不过就是一团污脏的空气。”
“如果时洵你愿意帮他,天地才是真正奈何不了他。可惜。”
邺澧冷笑:“痴心妄想而已。”
燕时洵的眼眸阴沉下来:“梦境里的时候,为了拉拢我,师公在我故意的质疑和引导之下,说这次祭典是最关键的一次,也说过他抓住了大道。”
“现在看来,他就是想要借由这次冬至祭,彻底与大道相融,甚至压制大道。”
“而最后的力量……”
燕时洵的视线转向山路上的提灯村民,沉声道:“他既然第一次失败于南阿婆,那这最后一次的尝试,太极阴阳循环,能够助他成神的,恐怕就是南天了。”
毕竟南天本就是南阿婆的血脉传承。
如果不是当年南村出了事,南阿婆鄙夷村子的同时也担忧南天,所以将他送出村子,恐怕南天也会成为南村下一任的师公。
因果循环,当年南阿婆压制了师公,现在,师公只有压制甚至吞噬南天,才能重新拿回他曾经因为南阿婆而失去的力量。
燕时洵最后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悬棺,然后手掌紧紧抓住山壁凸起,向上跃身而起,稳稳落在村民肩上的棺材上。
即便棺材摇晃,也丝毫不影响燕时洵的平稳。
他抬头,向前方提灯村民蜿蜒的惨白灯带看去。
既然师公因为畏惧邺澧而从梦境里逃跑,已经知道邺澧发现了他的存在,并且就身在南溟山中,那出于对邺澧的畏惧和对计划失败的恐慌,师公一定会想尽办法,尽快获得力量,即便无法暂时无法与邺澧抗衡,也会加快冬至祭的速度,赶在被邺澧找到之前完成最后一步。
然后成神。
甚至,压制大道。
只有到那个时候,师公才会不再畏惧于邺澧。
如果是出于这样的想法,那师公会怎么做?
南天会被他放在哪里,才会让他觉得是安全而不被打断祭典的?
燕时洵拧眉沉思片刻,目光忽然抬起,直射向盘旋而上的山路尽头。
南溟山主峰陡峭艰险,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一根柱子,即便是多年来每年祭祀,也只有窄窄一条山路。
虽然燕时洵并不清楚冬至祭的具体形式,但是这样的山路,无论怎么看都并不适合举行祭祀。
不过,却唯有一处,地势与其他地方不同。
在南溟山接近于山巅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缺陷,像是天然的平台。
正如燕时洵之前所见过的悬棺一样,那些悬棺会借助于本来的地势放置棺材,以防止悬棺坠落山崖。
而那处凹陷,无论师公想要做什么,都比狭窄山路更适合操作。
如果师公想要尽快从南天那里,拿回因为南阿婆而失去的力量,也许师公会将南天放到临近于举行祭祀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压缩时间,赶在邺澧找到他之前完成一切。
这样看的话……也许南天就在村民队伍的最前端。
虽然也有可能,师公为了避免被邺澧找到而小心谨慎,将南天混杂在庞大的棺材群中,让燕时洵无法迅速找到。
但是,燕时洵决定赌一赌师公的急迫。
——是小心谨慎占了上风,还是更快成为神的贪婪,占据了师公的理智。
并且,虽然因为山路盘旋于山体而上,让燕时洵看不清山体背面的情形,但那些抬棺村民前行的方向,分明就是朝着那凹陷的平台而去。
他们手中提着的灯既照亮了山路,也像是指引燕时洵的路标,让他看清了他们的走向。
在做出决定之后,燕时洵立刻足下一蹬发力,迅速向前奔去。
燕时洵修长的身姿敏捷轻盈,每一次落脚点都精准的控制在棺材之上。
原本因为村民们而被占据的狭窄山路,此时却在他脚下成为了一条通路,直指向队伍最前方。
村民们抬棺的动作微微摇晃,却并没有因为瞬间多出来的重量而受到影响。
但是,有些村民手中提着的惨白灯笼,却因为轻微的摇晃而熄灭。
在对面山壁天然形成的凹陷之上,师公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惊慌抬头向远处看去。
他看到,原本完整链接成一整条长龙的灯带,竟然出现了间隔的黑点。
师公心中一惊,细密的恐慌抓住了他。
因为燕时洵的速度过快,在每一具棺材上都没有停留太久,迅疾的速度甚至出现了残影,借着黑暗与山壁融为一体,如果无法仔细看,就会以为那不过是黑暗的一部分。
而师公在被邺澧重伤之后,对南溟山的掌控也开始下降,因此,他无法看到燕时洵。
但是,因为师公在此之前已经抓住了大道,从中隐约感知了天地,所以,他此时也能够模糊的察觉到……
他一直以来最为恐惧的存在,要来找他了。
师公的呼吸忽然间急促起来,他仓皇低下头,看向摆在自己脚边的棺材,赶快弯下腰就抖着手想要掀开棺材。
但是,邺澧在梦境中的一击,确实将师公伤得极重,他在惊慌之下为了逃避邺澧,几乎将浑身的血肉都舍弃了。
就和二十年前一样,师公舍弃了生死和姓名,将自己与山间草木同化,所以才得以逃脱。
可是,这也产生了更严重的问题——
师公原本就仅剩下的人皮,开始因为邺澧残留在他身上的力量而开始腐烂。
原本完好的皮囊上,开始被腐蚀出一个接一个大小不一的洞,像是被浓硫酸泼过一样,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山中显得极为可怖。
而师公的动作也被严重限制,只是简单的弯下腰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力量,显得极为吃力。
甚至,他连掀开棺材的动作都做不到。
关住南天的棺材上,此时已经开满了黄色的菊花。
大片大片的菊花纹路自动在木板上显现,伴随着细碎的声音开始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占据了整具棺材,像是蜘蛛网一样将棺材细密包裹其中,没有逃脱的可能。
金色的丝线沿着木板延伸,最后没入木板之中。
它们就像是植物的气根,轻轻柔柔的漂浮在半空中。而在金线聚集之处,黄色的菊花开得艳丽非凡,随风轻轻晃动。
在师公伸手过来的时候,那些菊花亲昵的凑过来,像是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师公仅剩下人皮的手。在相接触的瞬间,师公的手掌肉眼可见的开始丰盈,不再像是瘪了气的气球那样软踏踏。
但是师公尝试数次,不知道他是因为过于慌张,还是仅剩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他做出这样的动作,竟然都没能将棺木掀开。
眼看着棺材上的菊花在开始枯萎卷边,师公心急如焚,不由得抬头往旁边看去。
“阿玉,你来!”
师公急急的喊着旁边的人。
一道瘦弱的身影,几乎与巨石凹陷旁边的阴影融为一体。
直到师公喊她,少女才怯怯的从阴影里走出来。
她畏惧般抬头看了眼师公,又很快低下头去,不敢和师公对视。
如果燕时洵在这里,他会惊讶的发现,这少女就是他在刚进长寿村时看到的那一位妹妹。
只是,和他看到的不同的是,这时的妹妹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活泼可爱,而是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样,怯生生的。
在不远处同样沉默站着的姐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还有被压抑在眼底却不敢明目张胆显露出来的,对师公的愤怒。
但,妹妹阿玉也不敢违抗师公,她只能抿了抿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的唇,犹豫了好几次才迈开脚,磨磨蹭蹭的往前走,想要尽可能拖延靠近棺材的时间一样。
师公早就等不及了。
此时他也撕开了原本装成神的温和慈悲的那一面,厉声朝少女怒喝:“快些!”
阿玉被这声怒喝吓得抖了抖,赶紧加快了步伐向棺材走去。
在她蹲下身,准备伸手去触碰棺材的时候,还抬起头像是想要求饶一般看向师公,似乎是想要让师公改变主意。
但是师公的眼中根本看不见阿玉,他满心满眼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棺材里的南天身上。
其实原本的冬至祭,要远比这样单纯拿取力量要复杂得多,但也因为繁复的仪式而更加能够沟通天地,因为生人的魂魄而游走生死,得到更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