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不是没有见过悬棺。
因为幅员辽阔,各地都有不同的风俗传统,出于对亡者的祝福,也都会对葬仪做出不同的解释,以此而衍派出了诸多殡葬形势。
而将亡者尸骨封棺,再由力士和家属抬棺而上,放置在早已经被固定在山壁的木杆上,让棺木高悬在半空中,不被野兽啃噬,魂魄也可得以顺利往生。
这样的殡葬方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棺材凭空悬在山壁上,放眼望去,像是亡者魂魄远离凡俗,极为震撼。
故被称为悬棺。
这代表了家人对于亡者最深沉的祝愿,希望亡者在死后的遗骸得以保全,希望亡者可以前往下一世轮回。
不过,因为悬棺而葬需要的技巧太重,如果不是熟练能手,很可能会连抬棺者带着棺材一起掉落山崖,或者因为承重木杆固定不稳而让棺材滑落。
所以,会这门手艺的人并不多,并且在传承中逐渐消失。
到了现在,这种古老而稀少的习俗传统,早已经绝迹。
燕时洵之前所看到的悬棺,也都是百年前留下的旧棺遗迹。
并且,他看到的悬棺,多是借用了地势,不仅让人可以在山壁上找到落脚点行走,也可以让棺材下面有所依靠。一旦承重木杆意外断裂,也不至于让棺材摔下山崖。
而即便是一个村落或种姓的悬棺遗迹,也不过是上百具之多,并且会随着时间流逝,木杆腐朽,再也支撑不住上面放置的悬棺,而让棺材摔下山崖,剩余下来的数量并不会太多。
虽然在第一眼看到时,会疑惑心惊于这些棺材独特的殡葬方式,并且震撼于从前工匠的手艺之高超,但毕竟数量不多,即便震撼也有所限度。
然而,燕时洵此时所看到的,却与他之前所见并不相同。
——这是,在整片光滑而直上直下的陡峭山壁上,整齐悬挂着的上千具棺木。
翘头木棺错落有致的排列在山壁上,放眼望去如行军列队,震人心魄。
燕时洵一手扶着身边的山壁,脚踩在悬棺之上,山风从身下万丈深渊吹拂而上,大衣衣摆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他被震撼在了原地。
上千具棺材,意味着……上千生命的死亡啊。
他的心脏沉沉向下坠去,只觉得这上千具悬棺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心上。
燕时洵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场景。
更不要提分屏前的观众。
他们之前还因为燕时洵与死人脸村民正面相遇而紧张万分,有些胆小的人被那张青白死人脸吓得放声尖叫,又差点被燕时洵不走寻常路的避让方式,刺激得心脏狂跳到蹦出心脏,有些有恐高症的人甚至被那一幕吓得吐了出来。
可观众们万万没想到,比刺激更加刺激的事情,永远在下一秒等待着他们。
画面一转,镜头对准山壁。
上千具悬棺被惨白的灯笼勉强照亮,在微弱的光线和山间阴冷的薄雾中沉默无声,却依旧诡异而震撼。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的观众们,顿时觉得头皮都麻得快要炸开了。
[日啊!这踏马是啥啊,是啥啊!!!别告诉我都是棺材啊!]
[目瞪口呆,这是把棺材挂在山上了吗?咋做到的?孩子没见过这场面啊!]
[卧槽,我一直以为公墓吓人是因为棺材埋在下面,我们看不到所以害怕。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其实棺材放在外面才更吓人啊!!]
[我特么吓得直接一个原地弹射起跳,头撞到我上铺的床板了,好疼,哭得我停不下来了啊啊啊。]
[能有我惨?我在火车上看直播,结果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从上铺摔下来了……]
[前几分钟我还在犹豫,我都二十多了还去找妈妈睡是不是太幼稚了。现在……妈!!!呜呜呜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默默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嗯,我觉得后背发凉,一定是因为被窝漏风,绝不是因为我身后有鬼。]
[乍一看真的像鬼城一样,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嘶!]
当燕时洵意识到自己脚下踩着的同样也是悬棺,并却和对面山壁上并不在同一侧之后,就立刻垂眸向自己脚下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在自己的脚下,竟然和对面的山壁是相似的场景。
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悬棺!
就好像这万丈深渊垂直向下,两侧山壁静默对立,纵横交织间,到处都悬挂着棺木。
没有尽头。
这些被封在悬棺中的死尸,在这样寂静无人之地不知道待了多久,有些棺木已经因为漫长时间的侵蚀而风华褪色,有的还崭新,仿佛还能闻到棺木上刷的清漆气味。
最老的像是已有几十年,最新的……
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抬眼向上看去。
那些提灯村民们肩上扛着的,就是一具具的棺木。
这样看来,他们将棺木抬到这里的目的,可能就是要将棺木悬挂在山壁上。
这就是……冬至祭的真正面貌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几十年来,师公主持的祭典都会将死尸悬棺而葬,倒是真能对得上这震撼人心的数量。
燕时洵同样记起,自己醒来的时候就身处棺木之中,而在失去意识之前,也看到了在村长家的小木楼中,摆放着数不清数量的棺木。
而村长家里的房间各个大门打开,里面没有了之前的人。
恐怕,那些人就在此时村民们肩上的棺木里。
每年逢节气举行的四次祭典,如果每次祭典都像今天所见这样庞大的数量。
这就意味着,那些失踪在长寿村的人,还有再往前,死去的南村人甚至是南溟山附近其他村子的人们……
他们的尸骸,都在这里。
都在悬棺之中。
燕时洵的喉结滚了滚,只觉得喉咙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些悬棺中的死尸,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是谁点亮一盏灯等待归家的亲人,是谁满怀着盼望期待着的朋友,是谁临行前亲吻过的爱人。
那些失踪于长寿村的人,他们的亲朋会在节日时为他们真诚的祝福,希望他们过的好。
可是,山外的人不知道,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悬挂于深山之中,无人看望和哭泣。
即便这个猜测是在捋顺所有线索之后,最靠近真相的,但是,燕时洵依旧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是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而不是……上千个生命都沉默死亡于此。
“时洵?”
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沉默。
他轻轻叹息,伸出手臂环住燕时洵的肩膀,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些人的死亡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你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生死自有其规则,阴阳才能正常运转。”
邺澧轻声安慰着燕时洵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燕时洵快速的眨了眨眼眸,越过邺澧的肩膀看向那些悬棺的目光中带着沉痛。
但是,即便理智告诉他事实不可更改,但做为驱鬼者,甚至是同样作为人,他依旧为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沉痛。
也因此,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更加愤怒。
师公……
燕时洵的眉眼猛地阴沉下来。
师公口口声声说着要让那些人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痛苦,可他所谓的办法,竟然就是将那些人杀死。
这算是哪门子的幸福!
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竟然杀害了数量如此众多的生命,简直罪孽缠身。
但同时,燕时洵也意识到,师公能在杀死这么人之后依旧安然无恙,甚至逃过来自鬼神的审判和追索,连邺澧也亲口证明师公使用了特殊方法,那很可能就如在梦境中时,师公为了拉拢他参与自己的计划时所说——
师公,恐怕已经通过上千次的生死回游,抵达了生死的最本源,触摸到了大道。
这样才能解释得了,为何到现在天地大道也没能对师公做出些什么。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样奇特的送葬方式,应该另有其目的。
师公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他所需要的力量。
如果菊花证明了师公对“生”的渴求,从生人身上获取生机,那“死”是怎么完成的?
有阳无阴,不成太极。
师公必须需要同样穿梭于“死”,才能完成对生死的理解和超脱。
这个答案,会隐藏在悬棺中吗?
燕时洵皱着眉,抬头看向山路上抬棺村民们。
刚刚燕时洵破开棺木掀棺而起的事情,并没有影响村民们的行动。
他们就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只会听从指令行事。即便前面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他们依旧没有反应的继续向前走,没有惊慌也不会好奇。
就连抬着燕时洵所在棺材的那两名村民,在肩上没有了棺材之后,依旧机械的向前走去,甚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根本没意识到棺材已经消失。
燕时洵抿了抿唇。
恐怕,这些抬棺的村民们,同样也已经死亡。
虽然燕时洵还不知道为何有一部分村民在棺材中,另一部分村民却承担着抬棺的作用。
但是他此时清楚了一件事——
长寿村里,没有活人。
无论是徒步队,病患,柳名……他们都已经死了。
恐怕,就连下游长寿村里那些健康长寿到诡异的老人们,同样也是如此。
整条狭窄的山路上,一具接一具棺材沉默的被抬上山,惨白的灯笼成为了送行的最后一丝亮光。
燕时洵在此之前并未见过有近年的新悬棺,也从未亲眼见过悬棺被抬上去的葬仪全过程。
更是从未想过。
但就在此时,他见到了原本认知范围外的事物。
就算当年有悬棺而葬的习俗,恐怕也不会有人会想到,棺外之人,同样已死。
“我在进入梦境之前,看到南天也被塞进棺材里。”
燕时洵面色严肃:“既然我是在棺材里醒来,那南天现在应该也在棺材里,他就在这些棺材之中。”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师公要利用这些悬棺做什么,但是南天最好还先救出来再说。”
师公能两次从邺澧面前逃脱之事,让燕时洵心中戒备万分。
他还记得在滨海市外公路上时,在邺澧召来的十万阴兵之下,那些地府阴差是怎样惊慌逃窜最后却依旧死于阴兵剑下。
他毫不怀疑邺澧作为鬼神的力量,也因此,才更加怀疑师公。
所谓的特殊方法……到底是什么?
竟然能逃脱得了天地大道和鬼神追查。
在这样的危险之下,燕时洵不会置南天的安全以不顾。
邺澧点点头:“你准备怎么做?需要我帮忙吗。”
“如果你想,可以站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去解决所有事情回来。”
邺澧姿态自然的身躯前倾,靠近燕时洵,轻笑着道:“只要你呼唤我的名字……天地都会应和于你。”
燕时洵丝毫不为所动,他假笑:“离我远点,挡路了。”
邺澧从善如流,笑着从容退开半步。
但在空间有限的悬棺之上,就算邺澧退开,两人离得仍旧很近。
以他们同样结实修长的体型来说,稍一转身,都会碰到彼此的肩膀。
燕时洵微微皱了下眉,但在看到邺澧无辜得好像对此也毫无办法的眼神,他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尽可能的放松下紧绷的肌肉,让自己习惯于邺澧的靠近,而将注意力真正放在四面八方数不清的死尸。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的目光严肃沉思。
虽然燕时洵知道邺澧提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毕竟目前并不知道南天在哪一具棺木之中,不足一尺宽的狭窄山路,也让应对那些村民和查找棺木,变得极具困难。
但是,燕时洵同样也清楚,邺澧是鬼神,而生人之事……当由生人自行解决。
他还没有将本挑在他肩上的责任扔给其他人的习惯,即便他在逐渐习惯邺澧在身边,但已经形成的行事风格依旧难改。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心中所想,也并没有勉强。
以他对心爱的驱鬼者的了解,从说出这句话之前,就已经知道对方不会接受。
不过……这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燕时洵抬眸严肃注视着那些村民,思索着如何找到南天并救出。
而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狭长的眼眸间满是笑意。
时洵会慢慢习惯于他的存在,信任于他,甚至……愿意依赖于他。
就在燕时洵在想着如何救南天的时候,南天也在疯狂想念着燕时洵,带着哭腔的祈祷燕时洵不会出事,并且早一点来救他。
南天在棺材里并不好过。
阴冷,黑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恐惧感,无时无刻不在步步紧逼向南天,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棺材盖板,手掌下意识死死揪住自己胸口前的衣服,拼命的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惊慌和绝望。
南天理智上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努力自救,拖延自己还活着的时间,等燕时洵找到自己。
他咬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棺材外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而自己的声音会招来祸患。
既害了他自己,也拖了燕时洵后腿。
南天只能死死拽着胸口里的织物,感受着它在自己手掌中像是个热乎乎的暖手宝,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独身一人,想要保持冷静,谈何容易?
南天的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眼睛因为黑暗而失去作用,越是拼命安抚自己想要保持冷静,大脑就越像是要和他作对一样,胡思乱想。
更糟糕的是,当他听着自己砰砰剧烈的心跳声,努力告诉自己要活下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真的,还活着吗?
甚至,这些心跳声真的是真实存在,而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就像是盯着字时间久了就认不出字意,南天忽然也觉得,或许,这些心跳声也是自己的错觉呢?
或许,其实我已经死了呢?
南天想起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怎么出现在村子里的,他最后正常的记忆,是节目组的小木楼。
他应该睡在床上,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他可没有梦游的习惯。
这样想的话……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其实已经死了。
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时,南天心脏冰冷,却也同时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啊……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