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抬手,他就看到了自己袖口上沾着的红薯碎屑。
黑色的衬衫布料上,橘红色的红薯块如此显眼,还带着一点湿润。
燕时洵:“…………”
啧。
燕时洵拒绝穿着这么一件脏了的衣服,所以他回房间准备换一件,推门却看到邺澧不在房间。
他心中疑问,快走了两步之后视野转变,才看到邺澧站在外面的阳台上,高大的身躯沉默屹立,像是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像。
燕时洵心中奇怪。
之前无论他走到哪,随时一回身都能看到邺澧就在自己身边,但刚刚却没有。
并且今天从进山起,邺澧的表现就不太对劲,脸色一直阴沉着,像是在生气。
可,还有什么事情是鬼神无法解决的?
在燕时洵看来,邺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都是有仇当场报的性格。尤其是邺澧掌握着如此巨大的力量,他如果生气怎么会一人在无人处生闷气?
怎么想都有古怪。
“邺澧?”
燕时洵奇怪的走过去,站在邺澧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木质阳台下的河水欢快奔腾,冲击河中巨石时溅起的水雾扑过来,带来清凉和甘甜的气息。
但能够吸引邺澧注意力的东西,或是异常的东西,却并不存在。
燕时洵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这河水有什么问题,反倒充满着勃勃生机,灵性十足。
即便他因为一些古怪的细节而对长寿村充满警惕,但是平心而论,长寿村的环境确实好。
虽然他走过大江南北,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澈没有杂质的水源,甘甜清冽,并且最重要的是,带着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生机。
如果野狼峰没有因为邪神而毁灭,在山神的庇佑下,那里的水也差不多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但事实是,连像野狼峰这样曾经有山神幸存的地方,都是少数,更别提近年来天地间残留的神力越发消退,早就没有了这样的灵气。
燕时洵站在邺澧身边看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出来他在看什么,于是纳闷问道:“你单纯在这里看风景?”
在他印象中,邺澧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邺澧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在抬眸的瞬间,将眼眸里的深沉暗光藏进了更深处,再看向燕时洵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笑容。
“不,只是在回忆。”
燕时洵的存在,让邺澧周身的寒冷一点点消退下去,重新恢复了人间鲜活的温度。
“你来过这边?”燕时洵惊奇道:“看你这么不喜欢人间,我还以为你会离得远远的。”
“我曾经也行走过人间啊。”
邺澧没想到自己在燕时洵心中的形象会被误会成这种模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又包容的轻笑道:“我也给过人间机会……很多次。”
“是人间自己抓不住。”
邺澧微微侧眸,远眺群山,眼神变得幽深:“我对偏南地区……没有好印象。”
“不过那是在遇到你之前了,在遇到你之后,我对人间也有些好感。”
邺澧轻笑:“若是你在偏南地区,那我或许会因此而更喜欢偏南地区一点,也未尝不可能。”
燕时洵没想到自己只是回来换个衣服,都能被邺澧说上这些,一时僵立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只是对感情不敏感,也本对自己的感情并不上心,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人结下这样的因果缘分,自然也就不会往这方面想。
但是,之前兰泽直言不讳的挑明,却让燕时洵有种进退两难的不知所措。
他不觉得兰泽所说是真的,甚至有种荒谬和不真实感。
但是每每燕时洵觉得,确实是兰泽看错了,其实邺澧并不是像兰泽所说的那样时,邺澧又总能做出一些打破他判断的事情。
比如现在。
邺澧丝毫不加掩饰的爱屋及乌,在燕时洵看来如此明显。
他的唇瓣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好半天才咳了一声,逃避般迅速将邺澧往外面推。
邺澧:“嗯?”
燕时洵正色:“我要换衣服,你回避一下。”
邺澧好笑:“你之前不是早就在我面前换过衣服了吗?都是男的不需要避讳,可是你之前说的。”
燕时洵面色平静,倒是鬓边被散落下来的发丝遮挡住的肌肤,泛起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红色。
“现在我觉得需要了。”燕时洵的神色看起来与寻常无异,音调也没有变化:“或者你去和张无病换,我和他一间房。”
邺澧无奈的举了举手臂,示意自己这就出去。
直到房门关上,燕时洵才长出一口气,抬手用微凉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手掌温度太低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脸颊这么滚烫。
他站在原地深呼吸几口气,才平缓下来心情,重新恢复正常,迅速从背包里掏出备用的衬衫换上。
门外的邺澧听着从房间里隐约传来的布料摩擦声,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视了客厅里的欢笑声,从小楼大门走了出去。
阳光洒落下来,邺澧鸦羽般浓密的长长眼睫微颤,在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影,将原本就冰冷锋利的眼眸衬得更加幽暗危险。
他看向长寿村的目光,阴冷不带一丝温度。
无论是天地间人神鬼,在对上这样眼神的瞬间,都会畏惧的躲避。
但长寿村里,坐在屋外晒着太阳的老人们依旧笑眯眯的平和,似乎邺澧的存在本身对他们而言并无意义。
老人们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挑着扁担打水回家,或是在菜园里健步如飞,或是中气十足的互相打着招呼。
半点看不出他们其实已经年过百岁。
甚至有老人看到嘉宾们的小楼门前站着一道身影,还笑眯眯的抬手,遥遥向这边打着招呼。
邺澧的目光从那个与自己打招呼的老人身上扫过,冰冷的眼眸映不出对方的身影。
他的视线穿过重重木屋,投向远方缠绕着雾气的山涧。
……
燕时洵修长灵活的手指一颗颗将衬衫扣子系上,原本波动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就在他想要开门出去找向导的时候,却听到阳台外面传来声音。
两个老人挽起裤脚,正站在河水旁边打水,他们的脚边还放着扁担和木桶,看来是采用着嘴传统的方式打水回家。
只是在打水之前,两个老人蹲下身,向着河水又轻又快的念着些什么。
像是某种古老玄妙的韵律,但所有音节都含混在一处,让燕时洵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老人嘀嘀咕咕好半天,才神色极为郑重的向河水躬了躬身,像是虔诚的信众在寺庙中参拜佛像。
然后他们才拎起木桶,动作熟练的取水。
因为老人们背对着燕时洵,所以他看不到老人正面在做什么,只能快走几步靠近,想要从老人们的动作中判断。
老人打水后一起身,就看到了不远处阳台上的燕时洵,顿时换上了一副乐呵呵的笑脸,爽朗的和燕时洵打招呼。
“是客人啊,怎么样,还习惯吗?”
老人笑着道:“村里没有养猪一类的家畜,也就只好给你们准备的都是些我们常吃的菜,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怕让你们在这边过的不高兴,刚才我还骂了阿野几句呢。”
另一个老人接话道:“是啊,你们这些孩子,在山外苦得很,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下,就怕怠慢了你们。”
虽然同样是问吃饭的问题,但是两位老人和之前燕时洵在隔壁遇到的老婆婆不同。
老婆婆给燕时洵的感觉,是她真心实意的想要为晚辈操持饭食。而这两位老人……态度就像是在问喂没喂猪一样。
燕时洵皱了下眉,但因为对方一直笑呵呵的又是老人,他也不好冷着脸,于是就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因为一楼下面有半米的架空层,所以老人和燕时洵说话要仰着说,不太方便。
燕时洵注意到了这件事,也是想要近距离看看老人打水的样子,便手一撑木质栏杆,修长的身躯直接从阳台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面上。
老人没料到这次的客人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乐呵呵的模样:“客人好身手。”
燕时洵凑近看时,就看到对方的木桶里荡漾着清澈的河水。
“老人家,我看院子里有水井,怎么不用井水?那样比你们这样挑水要方便很多。”
燕时洵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村子,道:“怎么连水井都荒废这么久了。”
老人没料到燕时洵会注意到水井,猝不及防之下愣住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这有什么原因的,不想用……”
话说到一半,旁边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接过了话,道:“不知道客人听没听说过我们村子的传闻。”
“虽然很多人都说我们这里水土好,但其实我们自己认为,应该是河水的水质好。”
接话的老人道:“井水是地下水,河水是上游山上流下来的水,当然不一样。客人你没有尝过井水,又涩又苦,很难喝。但是这河水就不一样了。”
老人笑道:“有了甜的,谁喜欢苦的呢?”
燕时洵做出一副关切对方的模样,疑问道:“那老人家也可以让家中小辈来挑水,不用自己来做这样重的活。不过,我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有年轻人?他们出去玩了吗?”
之前在老婆婆那里,燕时洵就想问出这个疑惑,老婆婆却反复的说“活着就好”,怎样也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此时,燕时洵存了试探的意味,想要从老人的反应中得到答案。
——对方说的话可能是在骗他,但是对方最细微的反应却无法骗人,那是人的本能。
但是,老人却并不觉得这是个敏感冒犯的话题,只是叹了口气:“年轻的孩子嘛,他们有自己的事业,不要我们这些老人咯。”
另一位老人点点头:“幸好我们自己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要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
他叹息般道:“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我们就是想要让他们留在身边也不忍心啊,时间长了,他们不愿意回来,也就这样了。”
老人们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寂寞和惆怅,其中一名老人一瞬间神色悔恨,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燕时洵认可了这个说法。
确实,现在年轻人外出打工,整村老人留守的情况,确实是存在的。再加上长寿村地处偏僻,外出的人不方便回来也可以理解。
“那之前来定居的那些人呢?”
燕时洵敏锐的注意到了村子里并没有任何外人,此时也没有直接相信对方的说法,而是一针见血说出异常之处。
要知道长寿村之所以出名,就是得益于最早起的那批背包客和定居者,因为他们发出去的照片和游记,大家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个村子,然后才慕名而来。
而被吸引来的,自然也是有相似倾向的人。
比如重病不想再拖累家里的人,比如厌倦了城市生活想要悠闲养老退休的人。
那些人可都是中年甚至年轻人,可燕时洵依旧没有在村子里看到他们的身影,甚至没有找到他们定居的房子。
老人不慌不忙,道:“嗐,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那些人倒是来住了一段时间,但都坚持不了太久就忍受不了山中无聊,就走了。”
另一个老人点点头,有些惋惜:“我还挺喜欢那个摄影师的,可惜了。”
燕时洵皱眉:“可是外界并没听说过他们回去的消息。”
那些来长寿村定居的人,一般都是先在长寿村居住几个月,然后返回家中处理好一切事情后,就从此来了长寿村,外界无论妻儿亲友,都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所有人都觉得,长寿村真是个神仙地方,竟然吸引了这么多人去隐居。
可落在老人们口中,却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
面的燕时洵的疑问,老人平静的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走了之后,我也不清楚他们在村外面的情况。”
另一位笑着道:“和你们年轻人比不了,我们不用手机之类的东西,你看我们这地形,进山出山都困难,和外界没什么联系。”
无论燕时洵问什么,老人都能给出似乎没什么问题的回答,从头到尾神色都没有异常,诚恳又亲切,像是家中有问必答的长辈。
但偏偏燕时洵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人很快就打好了水,挑着扁担向燕时洵挥手告别,还邀请燕时洵等人有时间去他们家做客。
燕时洵礼貌的与老人们告别,却没有回应他们的话。
因为之前的异常,燕时洵警惕着,不想与老人结下这样的因果。
对于普通人来说,客套话的敷衍已经是常见,但要是对方来路不正,就贸然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燕时洵眸光暗了暗,站在河水边,侧着身一直注视着两位老人结伴而行,走回村子里。
直到再也看不到两位老人,他才大跨步向隔壁小木楼走去,想要再去看看那老婆婆。
因为老婆婆与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所有老人都不同,所以燕时洵断定,如果村子里真的有异常,那能将这异常告知他的,也就只有那老婆婆了。
但是,隔壁的小木楼静悄悄的,没有人。
窗户后面的摇椅还在吱嘎吱嘎的摇着。
坐在上面的老婆婆,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