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森林中,树枝枯草折断的声音交叠重合,惨白的趾骨踩过灌木丛,仓皇想要逃离。
然而,身后投掷过来的头颅却仿佛长了眼睛,直直的砸向骸骨逃亡的方向。
盆骨应声破碎。
奔跑中的骸骨跌倒在灌木丛中,一身骨架散落了满地。
小皮鞋踩过泥泞潮湿的地面,孩童抬起带着肉窝的小爪爪,将滑落下来的肩带重新挑回肩膀上去,然后不高兴的撅着红嫩的嘴巴,哒哒哒的走过来。
“跑得好慢。”
井小宝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摔在灌木丛中的骸骨,背光而立,只有一团稚嫩的剪影。
但是,那双大而漂亮的眼眸中,却沉满了冰冷的恶意。
不像是人间的孩童,而是在地狱中从反复经历的生死悟得大道后的冷漠,远比只懂得浅薄怨恨的恶鬼更加恐怖。
他是,从最深的深渊中,硬生生爬回人间的厉鬼。
令群鬼颤栗。
骸骨颤抖着,散落了满地的骨节发出“咔咔”的撞击声。
太长时间的囿困磨灭了它的神智,它浑浑噩噩的魂魄只能隐约记得住怨恨与嫉妒,想要将所有从囚笼周围的魂魄,都拉进与它相同的地狱中。
但是此时,百年来模糊的魂魄却在这种恐怖的威压之下,记起了相似的畏惧。
——那是,百年前地府还高高在上镇压地狱时,阎王所带来的深重威严,令群鬼莫敢不从。
骸骨黝黑的眼窝注视着小小一团的孩童,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样后悔过。
如果再重新给它一次机会,它宁可永远被困在牢笼之中,也绝不贪图这片刻的自由气息,结果惹上了这么一个魔王!
但是,无论对鬼还是对人而言,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改变,没有后悔的方法。
而井小宝的兴致已经被提起,他怎么会放过自己能够愉快玩耍的机会?
好不容易现在燕时洵不在,他就算做得再过分也没有人能管他,既然如此,他当然是……
井小宝咧开了嘴巴,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中光芒炯炯。
“你不跑了吗?”
井小宝乖巧的站在原地,歪了歪头,礼貌的问前面恐惧到抖如筛糠的骸骨:“那你是不是就报废了呀?”
“没有用处的玩具,当然要销毁掉呀~”
井小宝咯咯笑着,一副天真稚童的模样:“燕燕说过,不可以随地乱扔垃圾呢,尤其是在山里。”
“既然这样的话……”
井小宝抱着怀中剔透如玉的头骨,哒哒哒的走过去,在畏惧得想要爬走的骸骨面前蹲下身来。
就像是孩子再普通不过的与蚂蚁玩耍一样,井小宝伸出肉乎乎的小爪爪,轻易的抓住了骸骨的小腿骨,慢悠悠的将奋力往前爬的骸骨拉了回来。
骸骨的的骨头一寸寸在井小宝手下碎成齑粉,纷纷扬扬的落在湿润的土壤中。
它张开了牙颌骨,粗粝凄厉的哀嚎声在死寂的树林中回响。
惨烈的声音一圈圈的回荡,更加显得空灵骇人。
所有听到同类哀嚎的骸骨们,都沉默了下来。
它们融身于树林中的黑暗,默默注视着外面的情形,不肯踏出阴影一步,唯恐自己也被那个魔王发现。
而“咔咔啦啦”的声音还在井小宝的手下响起,他像是找到了报废玩具最后的价值,开心得“咯咯咯”的笑了出来。
骸骨在绝望的挣扎中,最后化为一摊齑粉,残破的头骨落了下来,从树枝中穿过挂在了上面。
湿润的土壤翻滚,蠕动着将那些齑粉吞噬。
转瞬间,就什么都不剩了。
井小宝有些失望的“啊”了一声,瘪了瘪嘴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委屈。
“怎么就没了呀。”井小宝不高兴:“我才刚刚开始呀。”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骨粉,委屈的站起身,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向四周望去,像是在寻找新的玩具。
而他很快就锁定了新的目标。
“大哥哥,我看到你了~嘻嘻。”
井小宝摇晃着小脑袋,慢悠悠的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你的脚露出来啦~小宝看到啦,你一定是想要让小宝和你一起玩吧?”
井小宝笑嘻嘻:“大哥哥真是个好人,我这就来。”
隐藏在树后面的骸骨颤抖着,慌不择路的扯断身上的藤蔓,转身就跑。
井小宝也不急着追过去,甚至还好心情的哼起了童谣,他的脚步雀跃,一蹦一跳的往黑暗中走去。
遮天蔽日的枝叶很久就吞没了孩童小小的身影。
唯有不成调的童谣天真稚嫩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荡在诡异渗人的山林之中,间杂着孩童愉快的“咯咯咯”声。
女嘉宾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肌肉僵硬到一步也迈不开,连想要跑出这诡异的树林都做不到,只能恐惧得将眼睛瞪得老大,神经质的环视着周围,心中疯狂祈祷着有谁能来救自己出去。
就连屏幕前的观众们,隔着镜头听着从直播里传出来的笑声,都不寒而栗。
[弟弟,弟弟求你别笑了,姐姐害怕呜呜呜。]
[沃日啊……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小孩的笑声这么恐怖啊!]
[我踏马差点直接被吓飞!我那倒霉弟弟突然跑进来咯咯笑,我还以为是闹鬼,直接吓得嗷嗷喊。]
[哆哆嗦嗦的从厕所跑回来,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刺滑进被窝,又冷又害怕。]
[哭了,爸妈今晚不在家,我害怕,想让家里听起来热闹一点,就随便从视频平台首页里点了一个节目,结果……我哭得好大声,我感觉我家现在可太热闹了,哪哪都是鬼呜呜呜。]
[本来听说姐姐参加了个综艺,想来支持一下……对不起姐姐,你我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告辞!]
[我家是3d立体音响,现在整个宅子上下三层都环绕着这个笑声,谁懂我的苦?]
[我在阳台上边看边抽烟,被隔壁开窗骂了说我大半夜装神弄鬼……]
因为李雪堂,大部分人都将井小宝认为是潜力巨大的可爱童星,结果没想到猝不及防给他们来了这么一下,让不少人哭着喊着发动态说姐姐不想等你长大了你快走。
还有人被吓得哆哆嗦嗦的在社交平台上求助,问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本来焦急的蹲在燕时洵依旧黑了屏的分屏前,不断的刷新分屏,试图刷新出来直播的鹅哥,一转眼就看到了新粉怀疑人生的哽咽问题。
鹅哥想起了自己,他在几个月前也是这样,世界观被燕时洵砸得稀巴烂。
于是,他眼睛转了转,嘿嘿嘿的笑了出来,回复那个新粉:“别担心,你再看看其他人的分屏,就会发现新世界~真的,鹅哥不骗你,鹅哥只是一只鹅,嘎嘎嘎。”
新粉:“?”
不少因为女嘉宾的加入才刚开始看节目的新粉,都因为鹅哥的建议而将信将疑的打开了其他嘉宾的分屏。
新粉刚点开赵真的分屏,就在家里被吓得惨叫,吓得直接将手机狠狠的扔了出去。
也有些人一点进分屏,猝不及防之下就对上了朝着赵真和宋辞而来的鬼魂,差点被吓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鬼啊!!!!]
原本就蹲在赵真和宋辞的分屏前,虽然也被吓得在“啊啊啊”,但好歹还留了几分神智的原住民们:[……?]
当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加害怕时,有的老粉忽然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他们兴致勃勃的过来,围观着新出现的画风与众不同的弹幕,原本的畏惧情绪被好奇压了下去。
[我们都已经被吓了一晚上了吧?就算再害怕也已经习惯了。这个新出现的画风是什么情况?]
[笑死,鹅哥在外面骗人,说这边不吓人,然后他们就傻乎乎的跳进来了。]
[鹅鹅鹅鹅,鹅哥这个罪恶的男人啊鹅鹅鹅。]
[???今晚在各个分屏反复横跳的我敢发誓,赵真这边的分屏现在是最吓人的好吗。]
赵真和宋辞还身处在公路上。
两个人一起跑,总比一个人背负着另外一个人的重量跑,要快很多。
所以赵真没跑多远,宋辞就不高兴的“啪!”的一掌糊在了赵真头顶:“放我下来!”
小少爷激烈挣扎,赵真怕摔到他,也只得无奈的一弯腰,让他落了地。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赵真纳闷:“你不是腿疼?”
宋辞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跑得还没有我家马快,要是指着你背着我跑,我们两个谁都不用活了!”
小少爷气打不出一处来,抬腿踢了脚照真的小腿:“废物!”
但下一秒,小少爷就疼得眼泪汪汪,恶狠狠的问:“你肌肉为什么这么硬!白长了肉还跑不快,废物!”
赵真无奈,走过去搀住小少爷。
但小少爷却一把拂开他的手,不耐烦道:“我能自己跑,你不用管我。”
他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黯淡:“你自己跑也行,我一会去追你。”
这……
赵真哭笑不得。
果然是小少爷脾气啊,不想拖累他就直说,还非要搞得这么凶巴巴,要是换个情商低的人在这,怕不是就真的被小少爷骗过去了。
“行了可以了。”
赵真带着薄茧的手掌落在宋辞的头顶,轻轻呼噜了一把对方柔顺的头毛,笑着道:“我没说过要扔下你,小少爷你别擅作主张。”
“放心,后面的东西还没有追上来,我们还有时间,也不差你给我省的这几步。”
宋辞还想说什么,却被赵真坚定包容的神色堵了回来。
“小少爷,我不是在盲目安慰你,而是因为,我相信燕哥。”
赵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绝对的信任:“我相信,燕哥一定会发现我们出了事,来救我们,而我们都会平安得救,不会落下一个人。”
“所以,别再说那种傻话了。”
赵真不由分说的拽起宋辞纤细的手臂,就拖着他向前走:“要不然,你让我在见到燕哥的时候怎么说?”
“说我把同伴扔下了,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赵真无奈苦笑:“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小少爷,我向你保证,我接下来的大半辈子都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宋辞眸光闪了闪,一瘸一拐的跟在赵真身边小跑,却倔强的不愿意再让赵真背他。
“你才是傻子。”宋辞声音闷闷的指责。
赵真错愕,随即笑了开来,无奈道:“对,我是傻子。”
整条公路都被森森鬼气覆盖,如同遇到了鬼打墙一样,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从身边略过的,也是同样的景色。
人在这样不断重复看不到终点的旅程中,很容易就会疲惫绝望。
赵真和宋辞也不例外。
手机不知所踪,手表停止工作,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也没办法从身边路过的景色判断出自己跑了多久。
两人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无休止的向前,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身躯也仿佛有千斤重。
沉沉的绝望压在两人的心上,让两人的意志力和体力都迅速流失。
甚至如果不是两人互相搀扶着前行,恐怕早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的想要放弃。
宋辞紧紧的咬住牙关,小脸煞白,纤细的身形摇摇欲坠,而之前扭过的脚腕,也随着跑动而越发刺痛到难以忍受,让他的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
赵真将宋辞的情况看在眼里,他心中虽然焦急,但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
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跑过了一个循环。
最开始追在他们身后的阴兵,已经变成了在他们前面的远处。
赵真的提议起了作用,为他们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但是,这终究只是个暂时缓解的办法,等那些阴兵追上来,或者他们体力耗尽,就只能绝望等死。
阴兵走过的路上遍布着浓郁的森森鬼气,甚至散落着不少枯骨血液,腥臭的味道熏得宋辞不快的皱了皱眉。
与赵真不同,宋辞只是当代随处可见的体力废年轻人,没有足够的阳气能够抵御从四面八方侵蚀来的鬼气。
那些鬼气趁机钻进他的经脉,游走在他的五脏六腑之内,搅得他肚子里生疼。
但是宋辞什么都没有说。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此时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走出去!
和赵真一起,离开这里!
被隔绝在黑线之外的路星星,一直心急如焚的想要帮助两人,但是任由他往前跑了多远,那黑线就像是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无底深渊下面沉沉的黑暗令人望而生畏,路星星几次都想要直接跳下去算了,想要赌一把能不能就这么跨过去。
但都被安南原一把拽住,捞了回来。
“路星星,你疯了吗!”
安南原看着自己的脚下,被他踢掉的石子落进深渊里就被吞没,连一声声响都没有发出,这让他有些后怕,心脏砰砰砰直跳。
他面色苍白的看着路星星,眼中带着对失去朋友的恐惧。
路星星急得抓耳挠腮,指着另一侧的两个人:“那你让我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送死吗?”
“撞上阴兵借道的,有几个活下来了?”
路星星道:“怎么说我也是海云观的道士,从我拜在我师父门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有一天会死,早死晚死而已。”
他梗了梗脖子,倔强道:“要是我活着,结果那两个人死了,就算我回到海云观,也只会被我师父打出来!”
“那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安南原低喝着打断了路星星,额角迸起青筋:“如果你跳下去之后没有救到他们,反而只是白白送死怎么办?谁赔给我一个朋友?你担心他们,我也担心,但是难道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吗?”
“你让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你以命换命?”
安南原眼角发红:“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世上只有一个路星星!不是赵真也不是宋辞!”
路星星原本想要说的话,就这样忽然被哽在了喉咙中,他喉结滚动,却无论怎样也说不出来刚刚的话了。
他愣愣的看着安南原气到浑身发抖的模样,一时失语。
从来他在海云观看到的,就是各位师叔师祖忙碌的往来,为天下太平生命不被鬼怪侵扰而奔波,哪怕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而观中供后世子弟参考的前人手札,也都忠实的记录了前人为了保护生命不惜死亡的道心。
路星星贪玩,年轻,沉不下心。
但他是宋一道长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出身国内三大道观之一海云观,身边只有一心为大道苍生的道士,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他心中装着生命与苍生。
——虽然他还太过于稚嫩,远远达不到道长们的境界。
但他的天资,已经让他隐隐约约在模糊中摸到了一点界限。
他悟不出道义,没有自己的道。
于是,他聪明的将别人的道当做了自己的道,觉得只要自己走上海云观所有道长的道,就是正确的。
但是,路星星只对了一半。
而此时,安南原的话就像是一击重锤,狠狠的砸在了路星星的魂魄上。
他忽然想起——
是啊,他自己也是生命啊。
如果他死了,也会有人为他哭泣悲伤,他师父师祖也再不能中气十足的追着他满山揍。
他还怀念着海云观山上开着的大片大片嫩黄的山花,风吹过时花浪一阵阵涟漪。
师父在山崖练剑,师祖入定打坐,功课师叔坐在轮椅上悠闲的吹着春风……
他是……怀念着那样的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