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长神情急迫担忧。
八字胡道长愣愣的松开了拽着对方道袍的手。
“这是……大道让我等死于此处吗?”
以身殉道,绝无可惧。
但令他担忧的是,当他们身死之后,那些学生,还有滨海市的普通市民们,是否会得到安全的保障。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宋一道长在担忧的。
大讲堂的轰鸣声让他担忧不已,却要应付一波接一波冲上图书馆台阶的恶鬼,无法前往支应。
他眉头紧皱,忧心的看向鬼气最为浓郁的那栋建筑物,不知道前去探查的那位道长解决得如何了。
宋一道长寄希望于那位道长,但那位道长站在实验大楼门前,却只想苦笑。
他在被告知此处是鬼气最浓郁之地时,就已经料想到此行不会太简单。
但是他即便心有准备,却还是将此地想得太简单了。
能够向整个校园源源不断输送大量鬼气的泉眼,又怎么会能够轻易被解决。
道长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泥泞沼泽中踩过,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被撕裂开的口子,染着血污和碎肉。
而新鲜的血液从衣袍之下渗出来,将原本深蓝色的道袍染得近乎于黑色,血腥气浓重。
手臂被恶鬼枯骨划得伤口纵横,血液黏腻沾染了满手,让道长几乎握不住八卦剑的剑柄,几次差点脱手。
他的神情恍惚,全是凭借着一股不能后退的信念,才咬牙走到了实验大楼门前。
但是……他可能也就到这里了。
道长踉跄一步,赶紧用手中的长剑拄在地上,才晃晃悠悠的支撑住了自己差点跌坐下去的身体。
他一路走来,所遭遇的阻力是其他地方的成百上千倍。
几乎每走一步,都要耗费他全部的力量,苦战许久,才在恶鬼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但是,作为鬼气最初原点的实验大楼,远比门外道长刚刚走过的路更加难以通行。
相当于门内是地狱,门外是人间。
还活着的人,如何能够跨越生死,进入死亡的领域?
那是被鬼气彻底遮蔽,一切术式手段失效,连天地都不会垂眼之地。
道长恍惚着抬头,看向眼前的实验大楼,眼中有绝望闪过。
难道,大道注定他止步于此吗?滨海市千万生命难道就要因此而陷入危险之中吗?
就,没有奇迹的存在吗?
天地不仁,可你的生机何在?
道长心中无限悲凉,深秋的冷风钻进血肉模糊的胸膛,将他一颗心脏几乎冻得无法继续跳动。
但是,就在道长悲愤诘问天地的下一刻,整栋实验大楼,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震动,但很快就像是地震一样,整栋楼都发出了可怕的“轰轰!”声,玻璃外立面裂纹蔓延,一声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传来。
道长疑惑的抬头,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然后,一点光亮,从大楼的最中央缓缓亮起。
就像是瓦数最大的灯泡,被在全是玻璃的实验大楼里被人按下了开关。
但很快,道长就发现这绝不是开了灯。
那光芒丝丝缕缕的从每一道缝隙中透过来,就像是竭力将根茎伸进岩石缝隙的小草,生机盎然而顽强不肯放弃。
就好像……那光芒,本身就是万千生命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共同点亮的辉光。
光芒越来越亮,很快就从大楼里蔓延了出来,整个玻璃建筑都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电灯泡,将周围一整片天地的黑暗驱散。
这种亮光吸引了校园内外所有人的注意。
道长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看向实验大楼的方向,手中迅速起卦试图在鬼气中掐算。
而刚刚被安抚下来的学生们,也察觉到了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的亮光,有人疑惑难道是外面开了灯吗。
热浪从实验大楼中传递出来,轻柔而不可抵挡的席卷了整片血海。
即便是身在校园内其他地方的道长,都感觉到了一股生机而温暖的力量,充盈了他们原本枯竭的经脉,让他们脱力支撑不住的身躯重新有了力量。
道长们惊愕的看向那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鬼气最浓郁之地,一点生机也没有的死地,却为何……”
有道长问出了心中疑问。
八字胡道长却恍惚了一瞬后,轻声感慨:“物极必反,衰极必盛。”
正因为一切都落入了死地里,所以在最深的绝望中,才能诞生出最盎然的生机与希望。
而可能做到这种事情的……
“是燕道友吗?燕师弟……哈哈!”八字胡道长呢喃着,忽然大笑出声。
“大道,大道!天地之下一盘棋,你早就已经算好了一切!”
而站在实验大楼门前的道长,甚至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才能在强烈的光芒中勉强睁开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金乌坠地,亮如白昼。
太阳落进了最深的深夜中,照亮了鬼气深渊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以为自己能够从地狱拘束中侥幸逃脱的鬼魂,惨叫着踩踏着彼此,争先恐后的从人间逃回地狱。
稍慢一点的鬼魂,立刻就在光芒之下灰飞烟灭。
而整栋实验大楼都在剧烈的颤抖,轰然倒塌在原地。灰尘四散,砖瓦破碎。
一块块砖石簌簌落下,晶莹的玻璃碎片折射着剔透的光,直坠向地面。
道长眼睁睁的看着碎玻璃向自己冲来,想要抬手抵挡,但奈何肌肉严重拉伤身躯重伤,他的手不听使唤。
就在道长心中苦笑的时候,却忽然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自己视野中略过。
下一秒,所有砖石瓦块竟然都停滞在半空中,违背了物理规律静止。
道长呆住,愣愣的逆光看去。
却见青年墨绿色的大衣飞扬在半空中,黑色的衬衫勾勒出他结实流畅的胸膛线条。
而他俊美的容颜上带着一往无前的锋利,唇边还噙着一丝笑意。
如神明从天而降,拯救人间。
青年一手并指掐诀于身前,金色的文字一圈圈缠绕在他修长的手掌上,让人绝不会认错那明亮光芒的来源。
“道长,还站得住吗?”青年垂下眼睫,另一只手伸向身躯颤抖摇晃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道长。
愣神了好半天的道长,这时才忽然发现这张脸令他熟悉。
“你……”道长犹豫了一下,不可置信的问道:“燕道友??”
燕时洵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随即,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燕时洵身后从高处跳了下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冷着脸,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嫌弃,他修长的手臂间,一边挎着一具软得和面条一样的青年,另一手拎着两个青年的衣领。
刚一落地,男人就直接将这三人扔在了地面上。
其中一名青年赶紧伸手抱住了身边的青年,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免得他被地面撞伤。
而另一个没人疼的就没那么好运气的,直接来了个脸刹车,还和一个燃烧得只剩下一半的焦黑骷髅头正好对视上了。
青年当时就“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道长恍恍惚惚的看着这一幕,好半天才认出来:“张,张无病导演?”
张无病哭唧唧的揉着发疼的软乎乎脸颊,一个人颤抖着肩膀从地面上爬起来,还眼含热泪的握拳给自己打气:“导演不能哭!”
然后才用一双泪眼看向那道长。
“道长你好,我是张无病。”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强撑着身为导演的“尊严”,向那道长介绍自己。
道长:“…………”
啊……要不,你先擦擦鼻涕?
紧张的局势没有留给燕时洵与道长叙旧的时间,他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确定自己目前所身处的,正是真正的滨大校园。
——连引导着阴路走向的兰泽都被他从鬼气深渊中抢了出来,鬼气构筑的世界也在堪比鬼神威压的强大力量下被击碎,侵蚀滨大的鬼气源泉已经不复存在。
原本肆意蔓延在校园内的鬼气,停了下来。
血海翻滚着,恶鬼却都哀嚎颤抖着向更深处的深渊跑去,不肯再在血海之上露面,迎接来自那光芒的威力。
“滨大现在情况如何?鬼气蔓延到什么程度了?”
燕时洵皱着眉,迅速向道长问道:“滨大学生们的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燕道友放心。”道长声音坚定:“所有伤害都已经被我等挡了下来,学生们安然无恙。”
燕时洵抬眸远眺,便看到了不远处棺材大讲堂的方向,尸体高高摞成了山。
他心下微沉。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棺材大讲堂的镇魂阵失效,恶鬼出逃。更加令他头疼的是,鬼气会侵蚀那些没有罪孽的魂魄,将他们原本无垢的魂魄也缠绕上孽业。
“不必担忧。”
邺澧低沉磁性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始终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看出了他心中的忧虑。
燕时洵侧眸看向他,就见他微微笑了起来。
“没有罪孽的魂魄,不会被任何鬼气侵蚀。而身缠孽业者,将永堕地狱。”
话音落下,黑色的雾气从邺澧身下升腾而起,化作两道黑影,迅猛飞扑向大讲堂的方向。
原本立在大讲堂门口的两尊兽面鹿角的石雕,瞬间生动了起来,坚硬的石质身体竟然灵活如兽。
石雕张开尖牙锐利的大嘴,嘶吼着扑向前方的尸山,利爪一挥便准确的将恶鬼按在自己爪下,坚硬如钢鞭的尾巴随即将恶鬼甩进了旁边还未退去的血海。
一直被镇在棺材之下刚刚苏醒的恶鬼,哪里是地狱中满怀着怨恨经受酷刑绝望的厉鬼的对手。
它们错愕惊恐的在血海中扑腾了几下,就被拖拽着沉没了下去。
而原本浑噩迷茫的魂魄,则像是身周的迷雾被清扫干净,眼神重新变得温润坚定。
百年前死亡的英魂,想起了一切。
他们环视战场,也加入了对那些恶鬼的斗争中去。
——百年前,他们身死以求进步,如今,又怎么会放任恶鬼伤害他们后世的孩子们!
敢打他们后世孩子们的主意?问过他们这些前辈们吗!他们以性命守护的盛世,可不是它们这些恶鬼能够搅乱的!
英魂们一身正气,哪里是恶鬼敢于抵挡的。
石兽与英魂面前,恶鬼连连败退。
甚至不少原本在生前就暴脾气的英魂,此时逮着恶鬼就是一顿暴揍,那恶鬼的哀嚎声简直惨绝人寰。
另一侧,英魂直接揪住其中一个恶鬼的辫子,照着恶鬼的脑袋就“啪啪啪!”一顿狂扇,扇得恶鬼晕乎乎的摔进了血海中,随即被吞没了进去。
甚至有道长眼尖的看到了百年前身死于此的海云观道长,那位道长的魂魄按着恶鬼的脑袋,就“咣咣咣!”的往地面上撞,嘴里还疯狂输出,骂得那恶鬼痛哭流涕,后悔从棺材里跑出来了。
道长:“……”
啊……原来百年前的前辈们,是这种风格的吗?
几位眼睁睁看完了全程的道长,目瞪口呆。
八字胡道长愣愣的看了看那石兽,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石头底座的地方,震惊之余,只能吐出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镇墓兽!
当时被当做镇物的镇墓兽,竟然被激活了?!
但是,怎么做到的,谁做到的?与其他镇物不同,镇墓兽只有死气才能驱使,可现场都是海云观的道士,没有谁有这种本领才对啊。
在道长们震惊的时候,实验大楼前的燕时洵却慢条斯理的挑了下眉,看向邺澧。
“所以,门派祖师?”燕时洵假笑着,笑容不带一丝温度。
邺澧丝毫不慌,回以笑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时洵,你自己猜错了。”邺澧笑吟吟的看向他:“不过,你有重新猜测的机会。”
“几次都可以,直到你探索尽我的全部。”
燕时洵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滨大校园。
金色的光芒以他为中心,将整个滨大校园都照亮如白昼,没有一丝阴霾。
而鬼气也在逐渐退散,地面上的血海畏惧般迅速退去,恶鬼向来时的地方逃窜。
剩下的一些零星砸碎,只要交给海云观的道长们就好。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捏了捏指骨,发出“咔吧!”的清脆声响。
令旁边的道长打了个哆嗦,竟然莫名觉得一股危险的气息蔓延了过来。
“既然那些恶鬼已经从人口密集的地方跑了……”
燕时洵眸光沉沉,唇边咧开没有温度的笑意:“那么接下来,就到了可以愉快的大施拳脚的时间了。”
滨大的学生和滨海市千万人口就像是鬼气的人质,让燕时洵和道长们想做什么都要先考虑再三,放不开拳脚。
但是现在,恶鬼畏惧生机,已经逃回原本阴路的方向,去往了没有人的公路,令燕时洵再无顾虑。
“走吧,据说是门派祖师却身份不明的邺澧。”
燕时洵侧眸看他,似笑非笑:“该去往真正的战场了。”
邺澧微笑:“所以张无病和另外两个……”
“交给你了。”
燕时洵嫌弃的看了眼哭唧唧的张无病,侧了侧身:“我不想让张大病的鼻涕蹭到我身上,很恶心。”
邺澧黑了脸。
正巧,他也不想。
张无病更是哭唧唧的问:“能换一种方式拎我吗?我要求不高,别像拎面粉袋子一样就行,哪怕你抱着我呢。”
邺澧漠然扫过去一眼。
张无病立刻重新怂怂的退到了一旁。
道长见状,不由得建议道:“张导演可以暂时交给我们,燕道友放心,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他也觉得刚刚张无病晃荡在臂弯中的样子,实在是可怜了点,有点不忍心。
“不必,我刚刚忽然发现,张大病还是有点用处的。”
燕时洵向张无病瞥过去一眼,道:“做个自动导航还是不错的。”
他刚才在鬼气世界中能够顺利的烧毁所有恶鬼,当时身在实验楼的张无病也出了一份力。
——所有恶鬼都自主向张无病靠近。
恶鬼高度集中,符咒生效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燕时洵很满意。
燕时洵:养儿多日,用儿一时。
张无病:qaq。
“那么道长,滨大校园就交给你们了。”
燕时洵转身向道长郑重道:“感谢你们在我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保护了滨大的生命。”
道长立刻回以一礼:“如果不是燕道友及时解决了鬼气源头,滨大才是要面临真正的危机,任由我等如何解决流于表面的威胁也无济于事。”
“请放心,滨大残留的恶鬼,就都交由我等。”
旁边的兰泽见燕时洵作势要离开的模样,犹豫上前:“燕先生,我……”
道长也看到了这个亡魂,眼睛微微睁大。
成景警惕的挡在前面,害怕这位道长会说出要驱散兰泽魂魄的话。
“你们跟着我一起走。”
燕时洵的声音平静,却像是一颗定心丸:“因果起于何处,自然要终于何处。缠绕在你身上困住你的鬼气还没有彻底消失。”
“事情还没有完。而接下来……”
燕时洵的唇角勾起笑容,眼眸明亮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