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不让自己去留意那些围观的人,那些灼热的视线,只是将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在那把伞上。
尽管也曾经拿着一把自己买来的小小伞在院子里独自跳舞,尽管对老师的这把牡丹伞已经并不陌生,但是,第一次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表演,阿离除了紧张,本来就有挥之不去的窘迫和羞怯。
“老师……”
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了一个不假思索的回答:“那你们一定还会相见的!”
当那侍女无可奈何地将碟子里另一块杏仁酥捧到阿离面前,连碟子一块塞在她手里,随即笑着离去时,拿着碟子的阿离却敏锐发觉,碟子底下仿佛粘着什么东西,手指一碰,她就判断出,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下一刻,阿离就从危机四伏的刘府中出现在伞的旁边,一把握住了伞柄,她却来不及为自己终于用好了这一招而自得。在隔壁已然一片骚乱的情况下,崔府也受到了惊动,仅仅是落地的一刻,她就听到了远处那些呼喝喊叫的声音。
她曾经见过很多混血魔种,但那些人或粗鲁,或畏怯,或别有所图,或故作高深……眼前的兔耳朵姐姐却好生不同!
“你干脆到我家来住吧,我知道长安哪儿有最好的乐师,我请他们回来给你伴奏!”
耳畔乍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离慌乱地抬起头,当看清楚那熟悉的银面具之后,她愕然张了张口,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尽管她只是第一次用一把折扇跳舞,舞步身姿都不可避免地有些生涩,然而,就仿佛是所谓的天分,那把扇子不过须臾就得心应手,仿佛是她指掌的延伸,哪怕还及不上牡丹伞的如臂使指,可开合甩动之间依旧舒展自如。
从小楼门口过去围墙,大概顶多二十步……可此时还有让她从容冲出二三十步的余裕吗?来不及想太多,阿离轻轻摘下背上的伞高举撑开,脚下骤然发力疾奔了出去,顷刻之间已经窜出了七八步远。
“只要你完成了这个最后的考验,那么,我就送你去能完成心愿的地方。在此之前,这把伞的秘密,也该是时候告诉你了。”
金戈楼取急字文书。
“这才是我的真面貌。”
只是耐心倾听了片刻外间动静,阿离就悄悄探出头去,随即纵身轻跃,几个起落后,她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十几步远处的一处树梢上。借助树梢的高度,她通过树叶的缝隙观望着四周的环境,须臾就盯住了不远处的一座小楼。
可是,都已经那么久了,一个小孩子竟然还记得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含糊过去,而是低声说道:“我和她暂时分开了……”
一瞬间的犹豫之后,她用指甲轻轻一刮一勾,揭下了纸片,随即借着吃杏仁酥为掩饰,快速瞅了一眼。纸片上只有寥寥数字——金戈楼取急字文书。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那一刻,阿离只觉得双颊如同火烧一般滚烫,而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心情更是犹如瞬间爆发的火山,直接炸裂了开来。
看见某个方向似乎有火光闪烁,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烧焦的气味,阿离根本不用细想就知道,这座刘府已然危机四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另外那道分隔两府的围墙。
“可阿离姐姐不是也在担心我吗?”崔离似乎很高兴阿离的拥抱,越发腻着阿离不肯放,“刚刚你冲出来拉住我的时候,我可高兴了……”
曾经因为囊中羞涩而没能坐成的奚车,如今在长安已久,阿离自然已经体验过,因此,被崔离强拉上了一辆机关车,她再也没有儿时那种见什么都新鲜好奇的劲头。因为,她还记得老师说过,接下来还会有人和她联络。
“那就是刘胡子得到的地底秘柬。原本我希望取走这件关键之物,避免这件事发生,但那些人来得急,手段狠,幸好你平安无事。”
她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去隔壁金戈楼盗取了文书,也忘记了自己此时的行踪完全无法解释,只知道,自己对不住那个一心一意善待她的小丫头。
随着这一句指代不明的话,大汉便如同利箭一般猛地弹了出去,顷刻之间跃上高墙,和一条犹如鬼魅一般的瘦高个黑影缠斗在了一起。
长街上的兵马越来越近,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刘府门前的伞少女,然而,随着少女犹如精灵一般轻轻扔出伞,那纤弱的身影倏然消失在夜色中,就仿佛原本就不曾存在。
“阿离姐姐?”崔离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阿离之后,她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阿离的胳膊,“你没事吧!”
“慢一点,小心!”
祁伯探手接过崔离,再一试呼吸,他就对阿离微微颔首道:“大小姐受了点惊吓,等醒了就好。”
虽然和这把牡丹伞有缘,那四个名字诗情画意的招式,她也异常喜欢,然而,除了晚云落这一招,她很快就有所心得,不论是岑中归月,还是霜叶舞,又或者孤鹜断霞,她简直是练习得磕磕绊绊,每次招式施展出来之后,面对那飘忽不定的落点,她都觉得异常茫然。
大汉迅速瞥了一眼石灯后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判断出是个女孩子,他顿时猛地想起了曾经那个翻墙跑到他家中玩耍的崔氏千金,面色不禁为之一沉。可紧跟着,院墙上出现的一条黑影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手中倏然亮出一把剑,随即就低喝了一声。
听到崔离这句话,想到自己这个客人刚刚还打算不告而别,阿离顿时更加黯然。她忍不住蹲下身轻轻搂住了崔离:“谢谢……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的。”
并不知道老师那个任务的后续,阿离顿时为难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一个侍女含笑送来了一份甜点——而大概是甜食勾起的兴趣,又或者是笃定她怎么也不可能跑掉,崔离稍稍放手,兴冲冲跑过去,两眼弯弯地用手捻起了碟子里一块杏仁酥放进嘴里。
“这把伞今后就是你的了。”
这个公孙离,还真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哪里来的就哪里回去,快滚!”
如果想要从这里回到崔离安置她的客房,她还需要穿过两个院子,其中更有一段长长的甬道。如此一段漫长的距离,她很可能会被人发现,被人察觉,被人揭穿……然后就如同当初阿洛姐姐被人当场抓现行一般,在崔离眼前露出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真面貌……”阿离又是欢喜,又是困惑。欢喜的是自己终于看到了老师的真正容貌,困惑的是,老师为何会突然对她展露真颜。
曾经听同学们提过那位神奇的牡丹方士,阿离顿时瞪大了眼睛。
当发现崔离正呆呆仰望夜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不能动弹,她终于再也难以忍受心头的负罪感,现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崔离:“快走,这里很危险!”
仿佛是发现阿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突兀的霜白,他微微一笑,弹指间,那满头乌丝顷刻之间霜白如雪。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听老师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牡丹方士明世隐。”
虽说如果放纵崔离任性一把,自己能试探出金戈楼的虚实,然而,阿离还是不假思索地一把拖住了这个比自己当初还要淘气的千金大小姐,随即二话不说就往回走。至于身后小丫头那抗议的嘟囔声,阿离只当没听见。
她有些迟疑地瞥了几眼,继而方才快步走上前去,可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老师竟是将那把牡丹伞收起,随即递给了她。她下意识地接了在手,随即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
“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恰好遭遇了这一场罪恶。”
崔离那口口声声的兔耳朵姐姐,也许阿洛会觉得反感,可她察觉到的却只有善意和喜爱。
话音刚落,崔离就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我家里可大呢,我带你四处逛逛消消食!”
明世隐随手接过,却看也不看就拢入袖中,继而将牡丹伞再次朝阿离递了过来,面上满是温润的笑意:“这长安城看似安乐祥和,然而,就如同你今天经历的,某些人的阴谋和算计,让长安的某些角落变得黑暗而危险。阿离,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看到那一桌子公文,她袖子往上用力一拂,原本堆积如山的公文顿时各自散开。她迅速一一扫过,很快就从这些封函不同的公文中,找到了两份标注急字的公文。
崔家的宅邸华美轩敞,厨房烹制的佳肴丰盛美味,尤其是那偌大的园,哪怕比不得曲江池芙蓉园的宏大规模,却也远远不是阿离悄悄练过舞的慈幼堂那小院子能比的。在崔离的殷勤招待下,阿离品尝了佳肴,逛过了园,就连头上也和崔离戴上了一模一样的紫牡丹。
银面具点了点头。他一手轻轻收起了牡丹伞,而另一只手却摘下了那银面具。面具之下是清雅俊逸的年轻容颜,嘴角藏着淡淡的微笑,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微露霜白的鬓发。
春日的曲江池畔游人如织,明媚的阳光下,阿离打开了手中的牡丹伞。那富丽的色彩顿时吸引来众多目光。阿离甚至不用看都能察觉到,那些眼神中既有惊艳,也有猎奇,以至于她只觉得一对长长的耳朵都在微微发烧。
想到今夜这连续不断的变故,她横下一条心,低声说道:“劳烦祁伯对崔离说一声,我先走了。谢谢她今天邀我来家里做客,可我……我对不起她!”
因为就在喝声和笑声响起的刹那,阿离突然奋力掷出了手中伞。那伞打着回旋高高飞上空中,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轻轻巧巧就越过了刘府和崔府之间那一道围墙,翩然远逝。
见阿离朝自己看了过来,小小的崔离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就和我们这么久之后也能见面一样!兔耳朵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叫阿离,和我名字一样呢!”
惊讶过后,阿离终于想起了自己千辛万苦取得的文书。她顾不得去想老师就是明世隐到底代表着什么,连忙从怀中拿出文书,双手呈递了过去。
又是一个雨夜,得到却又失去了一个朋友,欢喜、惶惑、苦涩、无助、悲伤……种种情绪汇聚在了一起,她终于又品尝到了曾经失去阿洛姐姐时的那种心情。
阿离下意识地抬头,就只见夜空之中,一个神秘的黑影如同蝙蝠一般飞过,正在和那貌不惊人的老仆飞快过招,空中惊人的劲气四散开来,一时之间根本看不出胜负。而那个人,恰恰就是曾经和崔离口中那个刘胡子交过手的瘦高个神秘人。
“那个金吾卫的刘胡子触碰到了埋藏在长安地底的黑暗,所以有人对他下了杀手。”
她一颗心猛然为之一颤,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忽然觉得脸上溅上了一滴液体。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第一次在真实的地方潜入,而不是慈幼堂中某些课程中的演示,也完全没有去想一旦失败的后果。
“兔耳朵姐姐,我又找到你了!”
原来,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也几乎变成了自己正拼命寻找的阿洛姐姐。那个自觉出丑,心绪难明,最终不告而别,躲在不知何处废坊的阿洛姐姐。直到此时,她终于感同身受,这一刻,她之前一直掌握不好的牡丹伞,此时终于仿若水到渠成一般豁然贯通。
那是现在的她还完全不能插手的领域,她只能担心地抱紧了身边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那劲风的声音方才突然消失。
阿离顿时羞得低下了头,可听到那后半截话,她就立时为之凛然,可是,哪怕满心惴惴,为了自己的夙愿,她还是使劲点了点头:“阿离会努力试试看!”
直到崔离一面拍掌,一面轻轻哼唱起一首歌谣时,阿离方才微微一愣,原本随心所欲的舞步仿佛一下子就停顿了。
阿离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弥漫全身。她本能地抱紧了崔离和手中牡丹伞,猛然翻滚离开了刚刚站立的地方。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刚刚两人藏身之处便遭到了空中落下的凌厉一击,一时围墙断裂,碎石乱飞。
阿离本该庆幸这天赐良机,可当她真的跟着崔离在这偌大的崔府当中闲逛的时候,她虽然努力寻找字条上的金戈楼,心里却极其过意不去。直到小半日功夫转了一个遍,她根本没有找到字条上那地方,自然而然又渐渐焦虑了起来。
“老师放心,阿离一定学会用它!”
当阿离最终来到那一座分隔两府的高墙之下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猛然一跃,登上了围墙,随即又用最快的速度坠地,一个翻滚躲入了某处角落。
“已经走到头了,隔壁就是刘胡子家。”
紧跟着,她就只见老师取走了那把牡丹伞,随即轻轻巧巧将其打开,又对她笑了笑:“走吧。”
一大一小离开这堵高高的围墙老远,一旁的木丛中,没多少存在感的老仆却是突然闪了出来。他笑容可掬地看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留着须髯的壮实大汉就大步走了出来。然而,已经觉察到外间那细微动静的他刚刚把目光投向楼前那座石灯,就听到了一个犹如夜枭一般的笑声。紧跟着,外间的喝骂声,叫嚷声,刀剑交击声……种种远近不明的声音此起彼伏。
也不知道是否祁伯有意安排,她沿途没有撞见任何人,甚至当来到崔府门口时,她恰是看见崔府的角门正开着,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阿离姐姐一定吓坏了!是我把她请来家里做客的,我不能让她有事!”
只是,伞舞再美,却终有停下的时候。当阿离终于放下手中伞,轻轻舒了一口气之后,她却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她不由惶惑地抬起头来,可随之就只见一个比自己略矮一头,戴着金项圈的女孩子蹬蹬蹬朝自己扑了过来。
“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阿离连连呼唤了两声却没得到回答,正惶惑时,头顶传来了祁伯的怒吼,顷刻之间,那打斗的烈度比之前陡增何止一倍,单单是空中传来的强烈威压,抱着崔离伏在地上的阿离就几乎抬不起头来。可她仍是奋力起身,护着崔离,闪到了一处丛的背后。
“阿离,老师叫你去大槐树!”
熊耳朵姐姐……她说的是阿洛!
阿离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个和自己同名不同姓的女孩子,再看到那依稀相识的金项圈,她猛然想起了当初长安城门口的情景。那时候,有一个被老仆抱在手中的小丫头,伸手打算摸她的耳朵!
“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初阿洛姐姐就是因为在街头贸贸然伸手偷东西被人抓了现行,而且还被她看到,这才失落沉沦,浑浑噩噩,最后不辞而别;而如果她眼下也被人当场抓住,送去崔离面前……
老师居然知道她悄悄买了一把伞,闲暇时间就偷偷地跳舞!
“为什么要对不起?”
而现在,她要欺骗这样一个刚刚结交的新朋友吗?
阿离顿时大吃一惊:“老师,你的头发……”
这是崔府隔壁的刘府。早有准备的她压下所有彷徨不安,随即用心地回忆白天听到崔离说的隔壁刘府情形。哪怕小小的崔离并不记得很多,但是,能让一个翻墙的贪玩小女孩都能直接闯入的金戈楼,必定距离这堵围墙不远。
“祁伯很厉害的,他一个能打十个!”崔离嘿然一笑,继而脸色显得极其认真,“再说,这是我家,我是主人,不能让客人陷于危难!”
“伞的秘密?”阿离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哪怕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那神迹依旧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明明应该狂喜,明明应该轻松,可阿离努力地想要扯动嘴角笑一笑,最终却是徒劳。
当看到明世隐转身前行,而大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阿离快走两步追上之后,终于渐渐反应了过来。她想到了今夜险些受伤的崔离,想到了那个对她疾言厉色却心存善意,如今却很可能已经没命的刘胡子,想到了刘府那一场不知是否会殃及崔府的火。
“老师,我想要找阿洛姐姐,可我也想要帮你,帮你铲除长安的那些黑暗和危险!”
明世隐转头望去,就只见背后那少女的眼神明亮而璀璨,就仿佛她那不染尘埃的琉璃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