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长安离歌(二)彷徨初阵
“阿离好厉害,这次考试又是第一!”
“无论机关术还是刺击之术,都把我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就连那些最难的古书,也都学得那么好!”
“可阿离总是不肯出去玩!”
同学们的话仿佛近在耳边,羡慕敬佩的目光时刻不离左右,可阿离却没有多少高兴自满的情绪,恰恰相反,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却越来越重。
她已经努力超越了所有的同学,努力强迫自己学好每一项科目,不论喜欢,又或者不喜欢,都要做到最好。
可那是因为在慈幼堂中学习了一年之后,她曾经不自量力地去见老师,希望老师帮助她——“老师当初不是说,只要长安的人都知道我,都认识我,这样阿洛姐姐就能找到我了?可我怎么才能让人都知道我?”
于是,老师承诺,如果她能够每科都考第一,那么,他就送她去能够完成心愿的地方。而现在,她已经做到了,却并没有等来老师的承诺。
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该当面询问老师,可每当看到那银面具,看到那给每个孤儿带来温暖的白衣身影,想到是老师让她摆脱了饥寒和孤独,她却又觉得自己苛求过多。
而在远离长街的地方,接住伞的阿离再次闪现出来,随即再次掷出伞,凭空消失……
各种纷繁杂乱的声音瞬间从她的耳畔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石灯之后,她眼睛闪亮地盯着那座大门敞开的小楼,当眼角余光捕捉到墙头那边正在鏖战的两人一个细微的位置变化之后,她突然蹬地弹起,恰如其分地躲开二人视线,利落地腾跃滚入了小楼中。
那棵大槐树是老师常常徘徊的地方,尽管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老师亲手带进这里的,可是,他们敬重他,却都不敢太接近他。就仿佛那是天上的旭日,人哪怕需要那份温润人心的暖意,却也生怕被那骤然爆发的炽烈灼伤。
听到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原本正埋头走路的阿离一下子看向了声音的来处。见是一个熟悉的同学,她立刻不假思索地飞奔了起来。
她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而只要完成,她就能够拥有实现最大心愿的机会和能力。
然而,哪怕她时时刻刻集中精神,可直到机关车到了崔家,她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于是,崔离拉着她蹦蹦跳跳下了车,她无可奈何地跟上了那欢快的脚步,也就渐渐丢开了那所谓任务的负担。
和当年相比,她已经不是那个对机关术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了,既然得到了这件神奇的机关物,那么,为了完成老师交待的那桩任务,她应该好好熟悉这把牡丹伞,至少得知道,当初雨夜中那如同神迹一般的闪现,到底应该如何好好掌握!
夜晚的小巷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月光下一次次挥舞着牡丹伞,苦苦练习,仔细琢磨。
不等阿离的回答,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某种锐利的决意:“难道不该如同铲除牡丹下的杂草一样,把他们铲除?”
哪怕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墙头激战的两人却双双看了过来。
阿离有些发懵。可很快就有个老仆人匆匆上前,手忙脚乱地赔礼道歉,又试图把人从她身边拉走。然而,那小小的女孩子却根本不肯松手,甚至死缠烂打地叫道:“兔耳朵姐姐,我叫崔离,我很喜欢你的舞,你能不能到我家做客?”
面对老师那温和的眼神,殷切的嘱咐,阿离一面听一面记,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地听到了金戈楼三个字,阿离不禁心情一松:“是你偷偷爬墙过去,不该你赔礼吗?”
阿离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等看到祁伯再次点点头,看着崔离那安稳的睡颜,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擦了擦额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涔涔。
然而,紧紧抓住伞柄,她终于完全恢复了平静。哪怕长街尽头马蹄声传来,她侧头望去,看到了那一队奔行而来的兵马,也没有多少惊慌失措。
阿离却黯然摇了摇头,随即发现,自己此时正和老师并肩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而这并不是慈幼堂。她环顾左右,突然福至心灵地叫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师的地方!”
她简直不能想象那耻辱的场面!当初她不能明白阿洛为什么弃她而走,而这一刻,她完全明白了!
“可我……我欺骗了崔离。”
一大一小两个阿离终究是一块走了,而跟在后头的老仆,则是明显松了一口大气,对于自家千金大小姐邀请一位混血魔种去家中做客,他并不在意,因为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小姐喜爱那些长相和普通人不同的混血魔种,这已经是长安人尽皆知的事。
她慌忙腾出一手撑起了牡丹伞迅速转动。看似轻薄的伞面轻轻巧巧弹开了那飞来的乱石,然而,这也引来了空中的一声惊咦。可她已经再也顾不得其他,因为哪怕躲过了那陡然一击,崔离好似仍旧受到了一些冲击,此时正双目紧闭,似乎昏迷了过去。
全家上下从最初的头疼到现在的司空见惯,他要做的,仅仅是多加留意,保护大小姐的安全,别让居心叵测的人借此使坏。
“崔离,崔离!”
可这样的体悟完全无助于解决此时的困境。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阿离只觉得自己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尤其是当那两扇门猛然打开时,瞥见一旁有一个石灯,她几乎想都不想就一个翻滚躲到了背后——甚至没工夫去考虑那小小的石灯是否能掩藏自己的身形。
见阿离有些懵懂,明世隐便笑道:“罢了,你不用想这么多。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做成这桩任务,我就送你去能够完成你心愿的地方。现在,跟我来。”
满脸络腮胡子的刘胡子看到那牡丹伞,虽说看不清下头是谁,但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认错人,顿时眉头倒竖,一时怒喝一声。而另外一个身形飘忽不定犹如蝙蝠鬼影的神秘瘦高个,则以为来的必定是自己人,顿时发出了得意的刺耳笑声。
“当然,这并不是白白送给你,你必须完成一件任务。”银面具微微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交待道,“你不是课业闲暇就喜欢偷偷跳舞吗?明天去曲江池畔,用你的舞姿打动人心。如果遇到有人喜欢你,想让你去家中做客,那就尽管去。接下来的事情,自会有人联络你。”
虽然每次闪现之后,她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落点,只能靠随机应变,但阿离还是平安抵达了一个完全无人的街角。
阿离只觉得狂喜刹那间弥漫全身,可随之而来的却又是说不出的惶惑,但当听到老师的下一句话,她就立刻打消了刚刚的所有顾虑,一下子变得全神贯注了起来。
那是目光所及之处最显眼的建筑。应该就是那座金戈楼?
“不不,我该回去了!”阿离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放下那把扇子就想起身。结果,就如同她被强邀到这里时的死缠烂打,崔离直接纵身一扑,死死抱住了她的腰,继而就软磨硬泡,求她在此住一夜。
“在长安,有一座清幽风雅的牡丹小院,那里住着一位曾经受到过女帝召见,但却依旧整日和弟子弈棋,不问世事的牡丹方士。”
当来到一个拐角处,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赫然感觉到,就在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气息正匆匆而来。
顾不得回答崔离的话,连拖带拽将小丫头带到墙角处,阿离忍不住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打斗,这才侧头问道,“这么大的动静,你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多带几个人!”
随着这一声轻唤,阿离如梦初醒,随即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很好吃……但今天吃得实在是太多了,我得走一走!”
“阿离姐姐,杏仁酥好吃吗?”
当她终于能够看清那两扇格栅门上的雕时,一声犹如咆哮一般的大喝陡然传来:“深更半夜,何方宵小来犯?”
“可他吓着我了,当然该他赔礼!”崔离异常理直气壮,紧跟着甚至抬眼打量那道高墙,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再翻墙去隔壁刘府溜达。
她快步冲出了门,可就在选择方向时,却鬼使神差地往隔壁刘府而去。当来到那门楼稍逊崔府的宅邸门前时,她不但看到了冲天火光,而且还看到了那两排从门内绵延到门外长街上,清清楚楚的血脚印。
阿离只觉得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随即又迅速占据了整个脑海。来不及多想,她抓紧那把牡丹伞收好背起,旋即慌忙沿着墙根往客房完全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多亏崔离带她逛过整座崔府,哪怕是在这夜间,记性极好的她依旧走得分毫不差。
哪怕曾经从危险的刘府飘落到崔府后园,哪怕刚刚遭受过来历不明敌人的凌空一击余韵,它却依旧安然无损。
崔离……做客……这不就是老师说的,如果有人请做客,那就尽管去吗?
虽然一切发展一如预料,可阿离还是忍不住微微犹豫,可女孩子接下来那句话,却让她顿时怔在了那儿:“对了,熊耳朵姐姐呢?”
“阿离一定会成功的!”
不如趁乱离开崔府!
几乎就在此时,崔离身后的老仆突然仰头怒喝一声,一个纵身扑上了夜空。
“她……没事?”
那一刻,阿离几乎愣在当场——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当初雨夜老师出现时的一幕。她依旧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漫步在这一场大雨中,仿佛天空中飘下的不是瓢泼大雨,而是春日中轻柔的瓣。
这难道是老师的吩咐?又或者仅仅只是别人的恶作剧?
阿离悄悄将手心中的纸条转移到怀里,心中却有些难过。尽管她在慈幼堂中也有一些玩得好的同学,可是,随着她专心学习,不知不觉就和他们疏远了,而就算是他们,最初见到她迥异常人的相貌时,也不免有些戒惧。可以说,崔离是唯一喜爱且亲近她的陌生人。
足尖一次次轻盈点地,身姿飘逸在空中旋转腾跃,手持伞的小女孩就仿佛是春日里的仙子,让人移不开目光,只希望她能永远地这么舞动下去。
刘胡子究竟如何了?
可是,看到暖阳的照射下,崔离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就把试探的话语吞了回去,从腰间解下手帕给人擦了擦,见崔离笑得明媚而灿烂,发现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围墙边,她就尽量用最若无其事的声调问道:“你家这宅子真的好大,看你走得满头大汗。”
阿离说完头也不敢抬,立时匆匆而走。可只是走出去几步远,她就听到了一个仿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公孙姑娘,你既然没有不告而别,既然救下了她,那就没有辜负她。你放心,刘家上下只知道大小姐请回来一个魔种,不会知道你的名字。”
脚步微微一停,阿离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祁伯臂弯中睡得正香的小丫头,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开。
深夜的崔府,随着各处屋宅的主人和下人纷纷歇息,灯火大多都熄灭了,只有路边的石笼中,尚有灯烛长明。只是,除却巡夜的人之外,却也少有人在各处甬道又或者小道上行走。因此,当客房中的阿离背着收起的牡丹伞悄然闪出门时,恰是无人瞧见。
当抱着那把真正的牡丹伞匆匆离去时,阿离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直到一头躺在小小的床上,她这才完全清醒了下来。
这液体一滴一滴飞溅而下,阿离最初几乎生出了某种最恐怖的联想,可渐渐的,她终于惊醒了过来,慌忙仰头望去,就只见天空中竟是下起了雨。她不假思索的撑开了手中的牡丹伞,继而就发觉,隔着伞里,自己依旧能看见伞面上绚烂多姿的牡丹图案。
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当终于精疲力竭地彻底停了下来时,她几乎握不住伞柄,只能用仅剩的力量收起伞,背靠民宅的围墙缓缓滑落坐下,完全没在意雨水打湿了身体。
“没错,这是一把机关伞,那个雨夜里你能使用它,就说明你和它相当契合。你记好了……”
在这种乍然乱起的时刻,明明最适合趁机逃生,可阿离却觉得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尤其是躲在黑暗中的她看到崔离手中那盏明亮的琉璃灯,更有一种被灼痛的愧疚感。
“那我取的文书……”
于是,当崔离递上了一把百折扇,请求她跳舞时,阿离根本不好意思拒绝。
“嗯,我叫公孙离……”
她下意识地闪入一旁墙角和屋宅相交的阴影中,很快就看清楚了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只见崔离手拿一盏琉璃灯,身上裹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当斗篷随着跑动而被风吹起时,她看得分明,那里面竟然只是单薄的中衣。而在崔离的背后,则是那个和她形影不离的老仆。
几乎没有太多时间细想,阿离迅速从树梢下地,借着木乃至于围墙和屋宅的阴影,悄然接近。夜色中的小楼没有点灯,也听不到任何人声,可越是这种静谧无人的环境,越是逐渐接近这座二层小楼,她就越是不安。
“只要你愿意,她仍然会把你当成朋友。”
而且,那座金戈楼不在崔府,她也丢下了最大的心理负担。
面对如此厉喝,阿离只觉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简直慌张极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她只能眯起眼睛尽量熟悉那黑暗的环境,很快就分辨出四周的书架、卷缸、瓶、书案……而后毫不犹豫地朝书案奔了过去。
她已经改掉了自称阿离的孩子气习惯,可是此时,她却又故态复萌,仿佛又回到了初到长安,一切从头开始的时候。她抱着伞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最终却又一骨碌起身。
“对不起……”
紧跟着,随着伞远去,刚刚露出自己身影的少女,就神乎其神地悄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因为他有满脸大胡子!刘胡子可凶了,我本来想叫他凶胡子。”崔离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小时候有一次我爬墙溜过去玩,撞见他在金戈楼里擦刀,他一刀突然挥过来,吓得我哭了好久,他只能乖乖送我回家,然后给我爹低声下气赔礼!”
但无论刘胡子即将出口的叱喝,还是那神秘人难听刺耳的笑声,都随之戛然而止。
而石灯之后,阿离却脑袋一片空白。对方的那句话她听到了,外间那诡谲难测的情势,她也已经发现了,可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完全反应不过来似的,又或者说,在这种完全出乎她事先意料的情况下,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
见崔离愕然望了过来,阿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没有真正学过跳舞,也不懂曲乐……”
当阿离来到大槐树的时候,却发现那儿除了依旧戴着银面具的老师,地上还撑开着那把曾经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牡丹伞。哪怕已经过去了三年,这把纸伞上那富丽堂皇的牡丹却依旧娇艳如新。
阿离忍不住笑了起来,“刘胡子?这是谁起的绰号!”
“没学过跳舞?不懂曲乐?”崔离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似的瞪着阿离,直到对面和自己同名的兔耳朵姐姐双颊微微泛红,她这才赶紧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一回生两回熟,阿离姐姐你舞跳得这么好,是那些曲子配不上你!”
这一刻,她慌忙抬起头,却只见祁伯已经稳稳落地。她一把将崔离打横抱起,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祁伯面前。
难道,之前那个雨夜,她能够对这把伞得心应手,那都是巧合吗?
到了天亮时分,阿离虽说已经勉勉强强学会了所有四个招式,但心里却已经做出了决定,此番初阵,在没把握用好这把牡丹伞的情况下,这只能用作最后的退路。
阿离飞快地潜行出了院子,仿佛这黑夜就是舞台,那无数静静矗立的屋宅就是观众,而自己正迈开轻盈舞步,在最广阔的舞台中向观众致以最精妙的表演。
阿离下意识地往旁边避开一步,可当瞧见对方收势不及,整个人眼看就要一头扑倒在地上,她还是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扶了一把。然而,下一刻,那个矮小的身影就顺势撞入了她的怀中,如同牛皮一般死死抱住了她。
时间紧急,她来不及深究,一把抓起收入怀中,转身就快步到了门口。只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围墙上的两人已经激战更酣,似乎完全没发现她这边的情况——当然,就算他们真的发现,她也已经顾不得了。
撑着伞,大雨滂沱之中,阿离却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天地。她伫立在那儿,看着死气沉沉,火光熊熊的刘府,想到了那个迎击敌人时撂下那句意味难明告诫的刘胡子,想到对方生死未卜,她忍不住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