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长安离歌（一）雨夜邂逅（英雄：公孙离，作者：府天）
“到了，快看，长安到了！”
宽敞的官道上，一个清脆而喜悦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年纪虽不过八九岁，半旧的衣衫上甚至还沾着尘泥，脚上鞋子也已经磨破，可此时此刻，她脸上那雀跃的笑容就如同刚刚绽放的春一般楚楚动人。
然而，和她眉眼如画的容貌相比，那一对长长的兔耳却更加引人注目。而在她身后快步追来的，是一个长着一对熊耳，年长好几岁的粗犷少女。
“阿离终于到长安了！”
阿离兴奋地眺望着那座闻名天下的长安城，用手指在眼前比划着它那城墙的高度，又兴致勃勃地数着城门前那些卫士的数量，最后转身对熊耳少女笑道：“阿洛姐姐，长安真的好大，比我们路上经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
巍峨的城墙，雄壮的卫士，络绎不绝的进出城人群，以及那些其他地方少见的机关车马……阿洛听某个风尘仆仆前往长城的路人提过长安之大，一直只当人是哄阿离来长安的说辞，然而，此时此刻，就连对这趟长安之行并不看好的她，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惊叹和憧憬。
也许，在长安找一块安身立命之地，她带着年幼的阿离好好生活，不是很难吧？大不了就是多打几架而已！
阿离笑得明媚灿烂，尤其当看到阿洛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她就更高兴了。很小就失去父母，离开家乡，颠沛流离，但幸运的是，她还有阿洛姐姐——一路照顾她，维护她，不愿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的阿洛姐姐！
“咦，好奇怪的耳朵！”
可气的是那家伙看似光鲜，钱袋却干瘪，只够买一串葫芦！
见阿离竟敢大胆地问他名姓，银面具顿时笑意更深：“阿离，你可以叫我老师。”
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如同希望，什么沮丧挫败，阿离全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忘乎所以地追寻着下一个光点，一次次轻盈地腾跃飞舞。
这一次，当发现下一个光点再次出现在前方时，她急忙再次掷出伞，而这一次，她无意识地用出了巧劲，那伞顿时在夜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轻轻巧巧落在了围墙上。
依旧站在雨中的银面具看着女孩高高跃起，逐伞而去的一幕，饶是他最初看到那初次闪现的一幕时，已经想到了今天离开小院时卜算的那一卦，此时还是不禁暗生赞许。
果真是应卦之人！
风雨之中，阿离一次次努力伸手去追逐伞，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屋舍围墙之间腾挪自如，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跃到了从未想过的高度。
阿洛顿时一把将仍打算哀求的阿离拉到了自己身后。阿离长相甜美，哪怕年纪还小，一路上却已经非常引人注目，她怎能让小丫头为了她们俩的生计抛头露面？
听到这个声音，阿离那惊吓登时稍稍平复了几分。她紧紧抓着伞柄，可整个人还是如同秤砣似的跌向地面。危急时刻，她福至心灵地向着地面掷出了伞。下一刻，她于地面尺许高的地方闪现出来，一手执伞，有些狼狈地落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不，这只是很简单的魔道。”银面具对阿离温和地笑了笑，随即轻声问道，“你真的要去找你那个阿洛姐姐？”
“如果她走得还不远，那么，也许你能找到她。”银面具笑着将手中的伞递给了阿离，“拿着它，用心想着你的同伴，然后轻轻抛出伞，也许它会引领你找到那条她离开的路。”
阿离丝毫没有看到，就在她的身后，银面具袖手行在雨幕中，脚步似缓实疾，那犹如条条银线一般的雨丝，在他身侧滑落而下，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裳。她更不知道，银面具看到她那敏捷的身姿时，眼神中流露出了极其专注的光芒。
阿离顿时陷入了困境，她只能拼命地做事，赚钱，打听——直到那一天黄昏，天空阴沉得仿佛随时会兜头浇下一场暴雨，她欢快地飞奔了回来。
阿洛喝骂声出口，阿离也敏锐感知到了那只伸过来的魔爪，微微一偏头避开。可当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试图继续尝试时，她就突然龇牙咧嘴，向对方做了一个鬼脸。
“阿公，我们借你这屋檐底下住几晚上好不好？”
只是这一天，当阿离经过一条小巷拐角时，她却听到了一个犹如一泓清泉的好听声音。
银面具注视着满脸不舍却满心坚定的少女，只觉得今夜这场雨中漫步，实在是有趣。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长安是很大，但异人坊群中有的是力大无穷的混血魔种，而各种机关更是取代了苦力。不会算账，不认识字，面相粗豪，又没人担保的她，根本找不到活干。看到那些天酒地的家伙，她终于忍不住出了手。
不该是这样的，她一直都是替阿离遮风挡雨的阿洛姐姐，她怎么能反过来倚靠阿离！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猛然下蹲蹬地一跃，伸出手往伞抓去。
老店主在旁边听了好一阵子壁角，此时却忍不住现身出来，“小丫头可别去随便乱找，各处坊里都有白衣文鬼的传说，据说，有人听到读书的声音，但循声找去却不见人，只有一个人侥幸看到过一道白影，但随后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了。”
在那光芒的尽头，她的阿洛姐姐一定正等在那里！
当阿离随之闪现出来时，她先抓住了伞，等发现脚下是围墙时，小丫头稍稍一慌，用足尖在窄窄的围墙上轻蹬而起，靠着伞的张力往前滑行了数步，直到去势用尽，再难保持平衡时，她却灵机一动，再次掷出了伞，随即在不远处闪现出来。
“这也是机关术吗？”
听到阿离竟然和不相干的人掰扯这些，阿洛不禁又羞又恼。可不等她喝止，卫士就随手把过所递了回来。
“好学堂得钱，而且，你一个人去找，被人骗走怎么办？”
银面具若有所思接过，却似乎有些考校似的问道：“你不喜欢这把伞吗？”
“不，我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公孙离有些不舍地再看了几眼，最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它能够带阿离找到这里，很厉害。但它是老师的。”
而应声出来的老店主，面对满怀期待的阿离，却只是摇了摇头。
银面具再次大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否为了阿离那好人两个字。
当她终于够住伞柄，一把抓紧的刹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在半空。从刚刚那无比兴奋的情绪中回过神，她顿时有些慌了手脚。
阿离惊愕地看着面色晦暗的阿洛，好半晌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她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阿洛姐姐，我们是什么都不会，但我们可以学，我听说，长安有很好的学堂，我可以去找……”
在阿离看不到的地方，阿洛也同样以最快的速度奔行在雨中，沉重的脚步在雨中踏出朵朵水。
倾盆大雨中，浑身湿漉漉的阿离品尝到了一种又咸又涩的味道。力竭的她最终颓然坐下，哪怕在颠沛流离时，在食不果腹时，全都不曾哭过的她，第一次泪流满面。
就在她迷迷糊糊几乎要睡去的时候，她依稀感到，脸上不再有雨水滴落。她用尽全力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撑伞的白衣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银面具，而那把伞上却画着精致而华丽的牡丹。在这凄冷的雨夜，那把伞就仿佛太阳一般炫目。
“进城之后，可以去异人坊群看看，那边有很多和你们一样的人。记住，千万别听人蛊惑去那些废坊，那是长安最乱的方！”
她最不想面对的不是别人的冷言冷语，而是阿离那张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面孔！
阿离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接过葫芦，却硬是软磨硬泡让阿洛咬了第一口，随即才珍惜地咬了一颗红艳艳的果子，那弯弯的眉眼完全舒展了开来：“真甜！阿洛姐姐，长安真好！”
“阿公，你有什么东西要买或者要送吗？阿离可以帮忙跑腿！”
终于可以和阿洛姐姐一块去坐奚车了！
脚踏实地的她先是微微一愣，当看见银面具就在前方，她慌忙冲了上去：“阿洛姐姐呢？她为什么不在这！”
原来之前我遇到的就是白衣文鬼？可我没有丢啊！阿离本来很想这么说，然而，当看到阿洛那落落寡欢的样子，她最终还是乖巧地隐瞒了这件并不重要的事。
阿离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蹬蹬蹬连连上前三步：“那我和阿洛姐姐都可以去吗？”
然而，老店主仔细打量她们一番，却大摇其头：“我这破地方可雇不起你们！兔耳小丫头，就凭你这模样，到哪都能找到好差事！熊耳丫头，你可就难喽！”
还不等老店主答应又或者拒绝，阿离就使劲拽着阿洛的衣角，眼神越发显得可怜巴巴：“阿洛姐姐，你去找活干总不能带着我，我就在这等你。”
阿离不太明白闻名长安，人尽皆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面前那位温和的老师说，到了那时候，阿洛姐姐会回来找她，她却能听得懂。
但是，她敏锐地发觉，阿洛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沉默。她试过陪伴在侧，说话安慰，也试过攒钱买回各种各样的小食，但阿洛的回应永远都只是那一句——我们离开长安吧。
“我是公孙离，她是公孙洛！”如同在路上遇到这种状况时一样，阿离主动补充道，“我们不是嫡亲姐妹，但阿洛姐姐对我就和对妹妹一样！”
阿离有些狐疑地接过了伞，刹那之间，她就只见前方极远处依稀有一个光点。她试探性地轻轻转动手腕抛出伞，可伞却倏然从视线中消失。
撑伞的银面具毫不在意地上湿冷，直接蹲下身来：“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回家？”
看着阿离那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阿洛顿时心软了。她不放心地瞥了一眼老店主，先是把阿离拎到一边耳提面命嘱咐了好一阵子，随即一言不发来到了老店主面前，一拳头砸在门口地面上，打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这才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她想要爬起身，可随之就看到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脚一蹬地跳起身来。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那原本湿透的衣服似乎正在渐渐变得干爽。她有些惊喜地张开双手，真真切切看到了水雾蒸腾的奇迹。
“你想和你那个阿洛姐姐一块去慈幼堂？”
“嗯！等阿离和阿洛姐姐一起学会很多很多东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哪怕心中憋着再多的怒火，看着阿离的笑靥，阿洛不知不觉就平静了下来。
什么大叔，我才刚二十！这络腮胡子是为了显示威严才留的！
卫士看向那蹦蹦跳跳的兔耳女孩背影，很想这么叫嚷一句，但到头来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听那些年资已久的同僚们说，每天都有许多包括混血魔种在内的孤儿们来到长安，而在这座包容万象的机关之都，有人安身立命，有人沉沦堕落，有人泯然常人，有人脱颖而出。
也不知道闪现了多少次，阿离突然觉得一直捏紧伞柄的手一阵无力，随即竟是一松。下一刻，狂风吹来，伞陡然脱手飞往高空。她慌忙仰头望去，就只见伞在风中越飞越高，就连那鲜艳的牡丹也仿佛随时可能会在狂风骤雨中凋零。
她不能失去那最后的希望！
阿离狐疑地晃了晃头，发现还是不见人影，这才转身跑了。只是，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只是刚刚转过身去，那个白衣身影就再次显现，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匆匆离去的方向。
她的脸上再次绽放出了笑容：“长安真好，如果不是到了长安，我也不会遇到老师这样的好人！”
“而且，白衣文鬼就喜欢骗孩子去他的学堂！尤其是孤儿，丢了可没人去找你们！”
等她找到那样一座学堂，阿洛姐姐一定会高兴的！
接下来的每一天，阿离依旧风雨无阻地出去，有的时候能够拿回一两文钱，有的时候却颗粒无收，但每回老店主都会留一口热粥给她们。
原来伞真的能带她找人！阿离眼睛一亮，刚刚的惶恐顿时一扫而空，此时此刻，眼看伞就要接触到湿滑的地面，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翻滚之间牢牢抓住了伞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