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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她会回来

逐玉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赤色令牌。

纤细的手指摩挲了下冰冷的玉牌,她应声:“我确定。”

噬忧谷中的一些规矩和行事作风,她其实终究还是不能接受。

这片天地太过黑暗,只能看见闪着光的珠宝财富,看不见这世间同样在黑暗中艰难摸索的百姓们。

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争得头破血流的流民,是小公主带她看见的。

人可以选择一种安适的活法,但也能选择另一种活法。

可能没有那么舒服,但胜在心境安宁。

这个天下,她想要和池央一起去改变。

刑堂长老看她去意已定,便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变得冷漠无情起来。

“既然如此,便请玉小姐上刑台。”

噬忧谷中的规矩,门下弟子想要离开噬忧谷时,都要经历七七四十九下斥鞭。

只有扛下来还能活着的人,才能离开噬忧谷。

并且永远不能与噬忧谷为敌,否则就算离开了也会派人去清理门户。

至于死了的人,自然就是随便丢进后面的深谷之中,化作白骨黄土。

逐玉站在刑台之上,闭上眼,任由刑堂长老手执斥鞭站在她背后。

所谓斥鞭,即是训斥,斥责,那么就得要让被斥的人觉得痛。

所以这鞭子和普通的不同,是用精铁制造,上面还涂了盐水,堪称酷刑。

平常人一鞭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整整打上四十九鞭。

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机会。

一鞭落下。

风声呼啸而过,长鞭不留情面地甩在身上。

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瞬间被打得皮开肉绽。

盐水沾在伤口上,痛感被放大了无数倍

逐玉攥紧了拳,一声都没吭地默默承受。

“啪!”又是一鞭。

底下围了不少观看刑罚的噬忧谷弟子,他们脸上都挂着麻木而不解的神情。

大概都觉得逐玉的做法得不偿失,很不明智。

赤色令牌,何等地位,眼见离谷主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可以轻易离开。

鞭声一下又一下地响起,听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血浸湿了逐玉整个后背,向四周蔓延,原本的衣裳已经变成了血衣。

这般强度的斥鞭之下,逐玉的思绪不由有点恍惚。

她紧咬牙关,拼着一口气硬[ting]着。

不知道落下了多少鞭,就在她觉得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忽然好似听见了悠扬悦耳的叶笛声。

笛音清越,将记忆轻易地带回那奔波路上的月夜。

“和我一起吧,”小公主朝她伸出一只手,像是志异故事中引诱凡人的精怪,“阿玉。”

逐玉也确实被引诱了。

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强迫自己再次清醒过来。

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被当成抛弃的药人来到噬忧谷的时候,再次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她答应了小公主回去,就一定要回去。

所以……她不能死!-

这场酷刑一般的惩罚结束的时候,刑堂长老收起斥鞭,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逐玉。

“玉小姐,你活下来了。”

他叹道:“你自由了。”

逐玉跌跌撞撞地走下刑台,她的动作极慢极缓,脚下都汇聚成了一堆血迹,身形摇摇欲坠。

这是她最虚弱的时刻,别说这些弟子们,就算是路边的乞儿也能够轻易将她推倒。

但四周的噬忧谷弟子都不敢小看她,也不敢出手。

强者能够赢得所有人的敬畏。

这么多年来,能够活着从斥鞭下走出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们自觉地给逐玉让开了路,用无声而崇敬的目光目送她离开。

逐玉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几乎是刚跨进去的一瞬间,便再也忍受不住地跌倒在地。

她重重砸在地面上,背后的疼痛已然开始麻木起来。

灵魂仿佛被激烈拉扯成了两半,一半说着太累了闭上眼休息休息吧。

另一半反驳着不能睡,她还要回去北境,她答应了小公主,不能违背誓言。

逐玉大口大口地艰难喘熄着,头脑因大量失血而开始晕眩起来。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将周围都染成红红的一片。

半晌后,逐玉咬咬牙从地上起身,用力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找出房中的金疮药给后背的伤口上药。

涂抹包扎完之后,逐玉心弦终于可以松下来,眼前一黑倒在床上晕了过去。

逐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这么长的一觉。

在黑甜的梦境中,她好像又回到了京中,还是那个会缠着父亲要看书的官家小姐。

弟弟妹妹刚刚出生,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婴孩的脸蛋。

柔软得不像话。

父亲捧着书籍高声朗读,娘亲坐在一旁绣着手帕,岁月静好如斯。

父亲是个好官,最是关心所属的百姓们的生活。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父亲摸着她的头说:“我们身居高位,看见的不该只有那些光明之下的东西,更该去看看潜藏在阴影里的一切。”

彼时还年幼的逐玉问:“阴影是什么?”

每月父亲都会举办无偿赠粥的活动,他指着那些穿着破烂衣不蔽体,为了一碗粥就感激得要磕头下跪的人们,“那些就是阴影。”

画面一转,是马背上的小公主。

月光勾勒出少女清丽的容姿,美得像是传说故事中的月下仙人,叫人不敢惊扰。

但仙人眼中是空旷,是苍茫,是天地。

小公主的眼里却是慈悲,是百姓,是当下。

她抬眸看着逐玉,神色真挚地轻声问:“阿玉,你还会回来吗?”

“你还会,和我站在一起吗?”

逐玉只觉得一直被困的无形锁链骤然破碎,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

这个天下,我会和你一道去改变。

小公主微微一笑。

梦境戛然而止,逐玉缓慢地睁开眼。

光线从窗口斜漏下来,有些刺眼。

背后传来的隐隐疼痛提醒着她,她活过来了。

几年前她在噬忧谷中得以重生,现在,她再次在这里获得新生。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便真正是为自己而活。

逐玉动了动身体,从床上起身。

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分外艰难。

每一下都扯动身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势,连动心脉的痛。

她脸色微白,光起身这个动作就已经汗流浃背。

逐玉忍着痛,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她随手将头发扎着个利落的高马尾,想了想,决定在离开之前去看看齐懿。

对于齐懿,逐玉的观感很是复杂。

这人说不上是好人,但也谈不上是坏人。

说是有情,又能为了完成任务丝毫不顾忌会死多少人。

说是无情,逐玉又见过他独自去给死去的手下立碑。

噬忧谷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死了之后多半都只是像一阵风,风过无痕,不会再有任何人记得。

但只有齐懿会给那些死了的人一个个地立碑。

被逐玉撞见的时候,他脸上神情难得的有些狼狈。

“老人总说叶落归根,人死了以后也得有个回家的地方。”

进入噬忧谷后,就等于脱离了从前的一切,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考证以前的故乡在哪里。

齐懿说:“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无家可归罢了。”

不管怎么样,当初都是齐懿将她救了下来。

逐玉想,这么些年来,在噬忧谷中尚且还能算得上朋友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齐懿一个了。

她走到齐懿的院子,院子门都没关,轻轻一推便能推开。

刚走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血味。

看来齐懿应该伤得也不清。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房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男人有气无力的回应:“进,我知道是你。”

逐玉推门而入,房中的窗都合着,即使是白昼也显得光线昏暗起来。

她走过去,看见齐懿正躺在一张小塌上,动作随意,像是个在戏园子里看戏的富家少爷。

走近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齐懿的腿上绑着纱布,还有血从中渗出。

齐懿生得副好相貌,身量也高,在一众少主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

所以他平素没事就最喜欢在噬忧谷中到处走动,偶尔撩撩那些女弟子们,就是为了显摆一下。

谷主罚他的腿,还真是打蛇打七寸。

如果不是伤得太重,齐懿一定不会闭门不出。

逐玉突然有些想笑,扯了下嘴角:“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懿公子?”

听出她的揶揄,齐懿懒洋洋地抬眸看她一眼。

然后很认真地问:“你这比死人还白的脸色,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逐玉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欢快了些,“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离开噬忧谷了。”

这消息齐懿早就听说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相处了好几年,他多多少少还是比较了解逐玉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逐玉是噬忧谷留不下的人。

她和齐懿不同,和谷主不同,和这里的一切都不同。

以前的逐玉是只知道执行任务的最佳武器,现在的逐玉,才终于沾了点人气。

离开了也好,江湖,听起来神秘,但说来说去其实也没什么好待的。

“看你还有力气高兴,想来是死不了,”齐懿感慨地说,“命还真是大,居然能够挺过来四十九鞭。”

“离开以后,有想好去哪里吗?”他问。

“有。”

逐玉说:“有人在等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回答,齐懿忽然觉得有点牙酸。

“相识一场,本该给你办个送别宴,”他笑笑,“不过我现在这情况你看见了,只能请你喝桌上的茶了。”

逐玉拉了张椅子坐下,“你呢,又是为什么受罚?”

认识齐懿以来,他可从来没做过吃亏的事情。

齐懿叹了口气,“突然就脑子一抽了呗。”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他看向逐玉。

“你有坚持下去的目标,还有人在等着你。”

“但我不同。”

齐懿的眸光微暗,“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就已经身处噬忧谷中。”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人生的意义好像就是不停地接任务做任务。

像把没有感情的利剑。

这样的地方也确实不应该谈感情,所以他同样没有什么朋友。

决定带池昼走的时候,齐懿确实犹豫过一会儿。

不过望着屋顶上皎洁的明月光,忽然的他就生出了一口气。

他这一生总是按照谷主,按照噬忧谷的规矩准则去做事。

现在,他想做一件自己想去做的事。

哪怕会因此受罚,也无所谓。

逐玉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如果只是普通人,不适合留在噬忧谷中。

如果是江湖中人……那就更不适合了。

“是个……”齐懿想了下,笑笑,“医师。”

他指指腿上的纱布,有些嫌弃,“这就是他包扎的,丑死了。”

门外传来一人淡淡的声音:“嫌不好看的话,你可以自己拆了自己重新绑一个。”

逐玉抬眸看去,门边站着个青衣青年。

背着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觉得周身气质如冰似雪,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等他走近了,逐玉忽的一愣。

她的反应被齐懿看在眼里,齐懿问:“怎么样,是不是和小公主长得很像?”

逐玉偏头看他,皱紧了眉不说话。

这副模样,显然是警惕的戒备状态。

齐懿失笑:“我只是腿伤了,又不是真的废人,你不会以为这点消息我还查不到吧。”

“要不然,”他懒洋洋地看逐玉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你去北境的事,都是谁在谷主面前为你遮掩?”

逐玉一怔。

不等她问,齐懿就先开口回答:“没目的,没阴谋,没计划。突发善心,日行一善而已。”

这句话逐玉当然一个字也不信,但她也确实找不出齐懿插手的其他理由。

青年走进来后,在逐玉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抬眸,打量的目光落在逐玉身上,开口唤道:“这位姑娘。”

“叫我的名字吧,”逐玉顿了顿,“我叫逐玉。”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从没遗忘的名字。

“逐玉姑娘,”池昼从善如流,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姑娘是和嘉阳一同去的北境吗?”

“她……怎么样?可有受伤,现在安全吗?”

他说话的时候,逐玉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态。

刺客的识人训练告诉她,这人应该十分关心小公主。

而且这份担忧不似作伪。

再联合两人相似的容貌,又称呼小公主为“嘉阳”。

是她的亲人吗?

但从来没听说还有人从当年那场宫变中活下来的消息。

脑子飞速运转着,逐玉口上一一回答:“她很好,有齐将军接应,安全无忧。”

“齐将军……”池昼恍然地道,“是,齐将军是个忠臣。”

他松了口气,唇边挂上了一丝笑容,起身真心实意地向逐玉躬身道谢:“多谢姑娘护送嘉阳安危。”

“喂喂,”旁边的齐懿不满起来,“我都为你伤了一双腿,怎么不见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谢?”

池昼瞥他一眼,只是道:“当初我救了你,但你答应我做的事并没有办成。”

齐懿理亏地闭嘴。

逐玉说:“我要去北境,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池昼沉默下来。

他想见嘉阳,但又不敢见。

曾经天各一方还好,如今有机会能够见到面。更是近乡情怯一般。

他有些害怕,嘉阳若是对他心生怨怼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他这般无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嘉阳被困在深宫之中。

那年她才只有八岁,突逢巨变,该有多害怕啊。

明明说好了,会永远保护嘉阳的。

他不说话,这屋里的另外两人也没说话,气氛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吹叶片之声。

逐玉突然说:“小公主的叶笛吹得很好。”

池昼轻笑,眼里带了丝回忆:“是啊,小时候我学吹笛,她也缠着要学。”

“可她当时还那般小,”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一双手连笛子都抱不住,怎么吹。”

为了哄她,池昼想起了杂书中记载的叶笛,特意请了个民间艺人进宫教导自己。

等他学会了,又去手把手地教小公主。

逐玉的视线移到门外的树上,“去吧。”

她说:“这些年里除了你,她也很累。”

如果能见到亲人,逐玉想,小公主应当会高兴一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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