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她会回来
李大人自撞宫门而死的消息, 立刻传进了宫中顾临修的耳中。
御书房内,顾临修正在伏案看奏折, 除了陈太监, 下面站着的人只有个顾太傅。
禁卫军统领头都不敢抬,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迅速汇报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顾临修只是脸色阴沉了些,没太大反应。
倒是顾太傅, 气得直接跳脚:“李惟!好一个李惟!”
这分明是用自己的死, 将事情推向不可逆转的局面。
顾临修挥挥手, 让其他人都下去。
等御书房内只剩下他和顾太傅, 他才抬起冷淡的眸。
顾太傅气得四处踱步, 张口就是斥责:“我早就说了, 不能轻易下手, 如今可怎么办是好!”
他更希望能和池央交手,想起那记忆中有些模糊的面孔。
炽热沙海,浩荡长空,还有遥远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孤烟。
他是前朝旧臣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自戕于宫门前,何等悲愤之举。
这里位于国域最北部,旁边就是戎国,算是一道极其重要的边防线。
李惟的死,就如顾太傅所说,将事情的局面,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池央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多半是藏到了前朝势力的庇佑之下, 只等着最适合的时机就起兵。
只是刚说完,喉间就抑制不住的厉害咳嗽。
将原本暗地里的波涛汹涌,都推到明面上去。
战乱常见,以前两国爆发冲突时,因为这点在戎国人手中吃了不少的亏。
“担心有什么用,”顾临修冷声道,“而且,朕何须担忧。”
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顾太傅看他一眼,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就不担心吗?”
他手指拂过座椅上刻的龙头,“这是朕的位置。”
“这里的城墙砌得很高。”逐玉道。
他倒是有些期待和池央为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池央解释道:“因为这里挨着戎国,戎国人擅长火攻和和攀岩。”
比起秀气精致的皇城,境北的一切似乎都是大气而粗犷的。
这些老臣,总仗着自己资历在朝堂上和他叫板, 现在撕破脸皮了正好。
顾临修轻轻自嘲地笑了下,大概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
他唇角勾起冷笑, “真是好一出大戏。”
顾临修只期望着,这乐子持续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不要太过不堪一击。
顾太傅瞪他一眼, “那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 让禁卫军包围李府!如今他死了,不就是送人话柄了吗?”
天下人看见该如何想?
忠于前朝之人看见了又该如何去想?
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引线,点燃这场新旧两朝之间的斗争。
他是在用自己的死,给池央搭一张攀云梯。
毒药毕竟是毒药,虽然他凭着国库内的各种天材地宝活了下来,但毕竟还是伤了身体。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顾临修已经不屑于再去伪装什么正人君子。
北境。
“倒是忠心耿耿。”顾临修嗤笑。
从此之后,他不能再动武,否则毒素就会蔓延至心脉。
“永远都是。”
反正迟早都要来这么一趟。
于是当时的将领便想出了砌高城墙的法子。
池央和逐玉到的时候,是在小半个月后。
顾临修沉沉吐出一口气,没有太过忧心,反而还生出了几分趣味。
她们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远远地就看见了绵延如山的城墙线。
这一切,都是拜池央所赐。
浩浩荡荡地撞宫门自戕,就是为了给天下人看看, 他这个皇帝已经做到逼良臣自尽的地步了。
顾临修道:“你还不明白吗, 李惟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论早或晚, 他都会来这么一出。”
这一直觉得十分无趣的生活中,忽然找到了点乐子。
“死便死了, ”顾临修揉了揉额头,语气倦怠“全死了才好。”
让那些原本可能还有些犹豫地前朝旧臣知道,他的今日,了能就是他们的明日。
除了军中的将士,许多百姓们自发地参与进来。
这是个很不容易的工程。
站得越高,便越显眼。
戎国人的弓箭射倒了无数上去修城墙的平民百姓,鲜血淹没了每一块石砖。
如今看见的城墙防线,背后是数不清的不知名英魂。
池央和逐玉入乡随俗,进入北境以后,就买了两身相应的衣裳,只在脸上用轻纱相覆。
一路走来,目光所及都是安居乐业的百姓。
有好客的人们,讲着不太熟练的官话,给两人送了不少吃食。
最能体现一个地方官员当得怎么样的方法,便是看看当地的百姓生活。
而当她们旁敲侧击地问起玄武军将士的时候,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齐将军夸出了。
逐玉轻声道:“这玄武军的将领,定是个好将军。”
池央笑了下,“不然,我也不会孤注一掷地选择来找齐将军。”
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但她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北境的儿郎热情爽朗,忠义双全。更何况,齐将军是她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
几年前发生宫变,若不是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的戎国,玄武军一定会赶去护驾。
在距离城池门口前几里的小亭子中,见到池央和逐玉两人的身影后,里面坐着的人立刻站了起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看起来就很孔武有力的男人。
年约四十,五官深邃,下巴上蓄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双眼又黑又亮,精神矍铄。
他没穿盔甲,穿的是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
但即使是这样,也难掩身上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这人正是玄武军将领,齐盟齐将军。
齐将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在离池央隔着些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他动了动唇,声音带着几分颤唞:“可是南方贵客?”
逐玉不动声色地站在池央身旁,袖下是随时可能出手的暗器。
池央伸手安抚地拍了拍逐玉的手腕,她抬眼,暗暗打量眼前的中年男人。
男人眸光真切而诚挚,宛若稚子,和很多年前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她微笑:“上次见到将军,还是在数年之前。”
多年前,齐盟曾经进京述职。
小公主被先帝宠溺地抱在龙椅上,好奇地向下张望了一眼。
齐将军重重点头。
高大的男人慢慢红了眼眶,带了丝哽咽:“殿下,果然是殿下……”
“卑职刚刚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先帝,”他低声道,“殿下和先帝生得很像。”
在跟京中的李大人暗中联络的几年间,李大人寄过很多张不同时期的小公主画像给齐盟,就是为了让他记住小主子的长相。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见到池央的第一眼,便认出这是旧主留下来的血脉。
池央别开视线,轻叹似的道:“我是父皇的女儿,自是相像。”
“殿下请随我来,”齐盟做了个请的动作,“从这边可以暗中进城。”
齐盟虽然是玄武军的将领,但军中也有不少被顾临修安插进来的人。
池央就在北境的事情,还是要避开那些人的耳目。
“殿下放心,”有厚重的风吹来,将齐盟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起来,“臣一定会继承李大人的遗志,坚定不移地辅佐殿下。”
池央脚步一顿:“将军说什么……遗志?”
齐盟猛地反应过来,李大人自戕的时候,池央和逐玉正在赶来北境的路上。
一路为了躲避顾临修的追兵,恐怕选择的都是荒无人烟的小路,不知道这消息的概率很高。
齐盟不敢转头,沉沉地道:“在殿下离开皇城后,禁卫军包围了李大人的府邸。”
“李大人于之后……自尽于宫门之前。”
北境的风实在是太大了,吹得池央眼睛发涩。
她蓦地想起离开的时候,远远看见李大人立如青竹的身影。
终于明白在那个时候,李大人看过来的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
顾临修能明白的事情,池央自然也能清楚过来。
李大人早就心存死志,为了起兵之事,添上最后一把热烈的火。
池央闭了闭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袖口忽然被人扯了扯,她转过眼,对上逐玉的目光。
逐玉应该不常做这种安慰人的事情,有些不自在地问:“你还好吗?”
池央对她笑了笑,将所有情绪都掩在眼底。
“没事,”她说,“老师已经尽力了,现在,该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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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军驻扎的这座城池叫做云城,得名于外面高耸入云的城墙。
池央和逐玉在齐将军的带领下,走暗路转了又转,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到了齐盟无人知晓的别院。
他调了几个最为信任的兄弟来负责两人的安全。
齐盟道:“烦请殿下先在此休息,等卑职将军中顾临修的耳目拔除后,再请殿下去往军中大营。”
池央问:“齐将军还需要多少时间呢?”
“殿下放心,”齐盟自信地仰起头,“卑职早有谋划,不需要费太长时间。”
“如此便好,”池央又道,“还要请将军联系另外几个军队。”
齐盟点头,豪迈地答应:“都交在我身上。”
到地方后,逐玉先是检查了遍别院上上下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回到池央面前。
池央刚笑着喊了声“阿玉”,就听逐玉道:“既然你已经安全到达北境,我也该回噬忧谷了。”
她脸上笑容一顿,很轻地问:“你也要走了吗?”
逐玉躲开她的视线,“嗯”了声,“噬忧谷有规矩,我必须离开了。”
其实护送池央来北境的这些日子里,逐玉已经暗中收到了好几次谷中密令,召她回去
“我知道了,”池央重又对她牵起唇角,“能够陪我这一趟,已是很麻烦你。”
逐玉立刻道:“不麻烦。”
池央愣了下,轻笑道:“阿玉果然最好了。”
“既然你有事要忙,那就快些去吧,莫要耽误了。”
逐玉抿唇,“好。”
她转身,走到门边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低声问:“你……还会回来吗?”
一路同行,生死与共,她们之间显然已经建立了超脱普通朋友的信任关系。
逐玉偏了偏头,余光中,是小公主头上廉价的桃木簪。
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许多画面——
凤阳阁中,第一次充满打量和试探的见面。
祁山祭祀,第二次惊险意外的见面。
还有之后护送池央来北境的路上,将近二十个日日夜夜。
她是个不多话的人,小公主的话也不多,通常只在星夜之下,会偶尔说说从前的事情。
那些久远的记忆,逐玉其实已经不大能记住了。
她唯一能记得的,是父亲娘亲,还有弟弟妹妹的音容笑貌。
以及……最后惨死的模样。
听着小公主在身旁絮絮轻语,莫名的,逐玉的心便沉静下来。
没什么话说的时候,小公主便会随手捡起一枚叶子吹叶笛。
噬忧谷中有专门伪装成乐伎的刺客,练得一手好琴,逐玉听过许多遍他们合奏的乐曲。
但她却觉得,没有一曲能够和身畔的叶笛声媲美。
天上明月高悬,旁边的小公主轻声说:“这般惬意的日子,以后想来不会多了。”
逐玉默然。
她们都清楚,这一趟去了北境之后,就将和顾临修开启正式的敌对状态。
战乱之中,自然不会再有闲情逸趣在月下吹笛。
“那阿玉呢,”小公主问,“到那时候,阿玉还会在我的身边吗?”
那时逐玉闭上眼假寐,装作睡着了没听见。
而此时,她默了默,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话:“会。”
逐玉从不违约。
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刺客不该有多余的感情,但——
她不想看见孤身一人的小公主,还要扛着那么多的责任孑孑独行。
逐玉离开北境之后,立刻赶往了噬忧谷所在之处。
她到的时候,谷中气氛很是不同寻常。
逐玉觉得奇怪,便随手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到是她,那名弟子立刻恭声道:“玉小姐。”
“是懿公子那边……”大概是知道逐玉从前在齐懿手底下待过,弟子面露难色,说得小声,“他违背了噬忧谷的规矩,被谷主下了惩罚。”
谷主这人,轻易不动手但一旦出手,就一定是下狠手。
逐玉眉头一皱。
齐懿这人最是圆滑,竟然会惹谷主生气?
“他违背了什么规矩?”她问。
弟子道:“懿公子私下带人回了谷中。”
江湖势力总是对自己内部看得特别严,尤其是噬忧谷这种刺客组织性质的存在,更是对所有人员来历都要查得清楚。
噬忧谷中不准随便带人回来,齐懿是谷中少主,不该犯这样的错才是。
“知道了。”逐玉点头让他离开。
她想了想,转步走向谷中最高的一座建筑——忧情阁。
这里是谷主所在的地方,他常年在这里闭关,只有十分重要的事时偶尔才会出现,给逐玉等人下发任务。
如今忧情阁的门大开,就说明噬忧谷谷主已经出关。
齐懿估计就是运气不好,正好被谷主撞到,才会被罚。
谷主正在屋中喝茶。
内室和外面用竹帘隔着,只能透过缝隙窥见一道身影。
听见逐玉的脚步声,谷主放下茶杯,问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听起来颇为和蔼。
噬忧谷中实力为尊,逐玉能够从个将死的药人,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谷主对她很是满意。
逐玉道:“我来是想和谷主禀明……”
她顿了顿,声音重新坚定了起来:“我想离开噬忧谷。”
屋中气氛一滞。
杯盖落在茶杯上,清脆的一声响。
良久,谷主才慢慢地道:“谷中规矩你应该清楚,想要离谷不是易事,你想清楚了吗?”
最后一句语调下沉,透着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逐玉颔首:“我想清楚了。”
她当初加入噬忧谷,就是为了学本事去杀顾临修。
如今该学的已经学会了,她可以选择和小公主一起联手。
听出她的坚定不移,谷主的声音冷了几分,道:“罢了,自去领罚吧。”
逐玉应是,直接离开了忧情阁。
屋中,谷主透过窗口,看着人走远的背影,摇头道:“可惜了个好苗子。”
本来这群少主之中,他最看好的接班人就是逐玉。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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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忧谷中有专门负责刑罚而设置的刑堂,是整座谷中最为阴森恐怖的地方。
每次路过这附近,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味。
逐玉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看见她以后,刑堂长老走了过来,颔首道:“玉小姐。”
“我是来受罚的,”逐玉开门见山地道,“我要离开噬忧谷。”
这话让刑堂长老都不由惊了惊,能够做到噬忧谷少主这一步的人,都付出了常人想不到的艰辛。怎么会有人选择轻易离开呢?
刑堂长老正色道:“一旦出谷,将永不能回来,玉小姐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