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便站在她身边,择菜刷锅搅汤盛饭。
他没有再说劝慰的话,可他们之间却像是有暖流涌动。她的心事他都懂,他做的事,她都吹毛求疵。
“这根菜没洗净。”“用那个锅。”“搅汤要推着底。”“小心洒出汤汁。”
在雍国朝廷不怒自威一言九鼎的赵政,如今在姜禾的厨房里,好像一个刚刚学厨的小徒。
他不反驳,话也很少。等着饭做好了,端进屋中桌案,赵政温声道:“吃吧。”
姜禾坐着拿起筷子又放下,泪水滴进碗里。
赵政递过去一块丝帕,等着她发泄完忧伤郁积的情绪。
“父亲说,他见过你了。”姜禾吸了吸鼻子道。
“是。”赵政点头,回忆起破庙中短短的相逢,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孤没有拦他。”赵政从菜汤里夹起一块山药,放进姜禾的盘子里。
没有拦,所以姜安卿乘船从水路来此,比他快了很多,也死在楚军箭下。但若拦下了他,烽火无法点燃,或许姜禾便不能得救。
命运像是环环相扣的九连环,牵一发动全身,不能勘破规则。
“他说了什么?”姜禾问。
父亲恢复神智后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说都非常重要。
“他问我来魏国为的是国祚还是女人,他还说要以黎民为重。”
姜禾呆呆地抬头看着赵政。
父亲竟然,叮嘱赵政国事?
果然,在父亲看来,雍国如今不如楚国强盛,却可成就大业。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他们父女想到一处,也为他们共同舍弃了母国而心生愧疚。
“赵政,”姜禾道,“谢谢你。”
赵政没有问她谢他什么,很坦然道:“不客气。”
鸡汤的温度正好,姜禾埋头吃饭。蒸腾的热气涌入眼眶,这一次她没有哭。
父亲走了,他教给自己的还在,他的思想还在,他的夙愿也还在。
多么好,父亲的夙愿,也是她的夙愿。
也是,赵政的夙愿。
“宗管事,你就吃一点吧。”
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宗郡双眼瞪天无力地躺着,手臂和腿都被绑在床上。
小丫头采菱端着一碗稀粥,劝着他,落着泪。
一个素白的身影靠近,一双手伸过来,解开了捆绑宗郡的绳子。
采菱抬头看去,顿时退开几步跪下。
“公主殿下。”
宗郡看到是姜禾,顿时坐了起来。姜禾却并未看他,而是问采菱道:“你叫什么名字。”
“采菱。”
“采菱……”姜禾点头,想起一首诗来。她顿了顿道:“听说你解下袄点燃了烽火,对吗?”
采菱红着脸点头,又落下泪水。
“可惜姜大人他……”
她抽泣着,又怕惹得姜禾再伤心起来,哭着噤声。
“这次你有功劳,”姜禾道,“本宫赐你金饼十斤,给你自由,你可以走了。”
“奴婢不想走。”采菱的头磕在青砖上,忐忑却又决然道,“奴婢已无去处,奴婢的阿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把奴婢卖了。奴婢既然成为殿下的仆人,就一辈子都是殿下的仆人。更何况奴婢一路伺候姜大人来到卜寨,大人教我如何驾车如何辨云,教我怎么生存怎么打架。大人不在了,请殿下允许奴婢留在这里。”
姜禾对她生硬地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跟着我,随时会死。”
“死也跟着。”采菱的脸上挂满泪水,“生逢乱世,到哪里不是个死?大人说他希望马车不管往哪个方向去,都是同一个国家。奴婢跟着殿下,看那一天的到来。”
“好,”姜禾不再拒绝,看着她稚嫩却执着的脸庞,点头道,“你以后,就跟着我。”
小丫头出去了,姜禾看着羞愧不安的宗郡,开口道:“听说你带来十几个人陪父亲一起守着烽火台。若不是你们,烽火刚燃起便被灭掉了。本宫也要赏你,给你自由。”
“殿下,奴婢不敢当……”宗郡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哭道。
“听说你想死,自由了,便尽可以死。”姜禾声音淡漠。
宗郡的哭声更大,举袖抹泪。
姜禾却话锋一转道:“但本宫又不想你死。只因七国之中,楚国最擅用毒。本宫怕他日还未打到楚国都城寿春,还未为父亲复仇,本宫就死了。这世上最会验毒的人不在了,本宫恐怕也,活不久吧……”
说到最后,她声音悲伤几乎要哭出来。
宗郡猛然抬头抹干了泪,万念俱灰的绝望消失,又恼恨又坚决道:“殿下,奴婢不死了。害死姜大人的人还活着,奴婢还有用,奴婢也活着。”
姜禾颔首转身,把那碗热粥递到他手里。
“想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饱。吃吧。”
清理战场的士兵忙了很久。
不过这些人,大多是跟随精锐兵马的后勤。
他们在修渠时便是后勤,如今跟着部队到这里,做事很利索。
安排好卜寨的事,大将军蒙恬便来到大梁城外,指挥他们掩埋死亡将士,捡拾对方的兵器,做好记录。
在一众忙碌的人群中,蒙恬的眼睛忽然瞥到一个身影。
看身形,是一个少女。
可她却长着一张令人觉得眼熟的脸。
那张脸晒黑了,但依然能让人回忆起,当年雍国国都的手谈高手,是多么骄傲美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