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羽笑意深沉地点点头,走到长红木书桌旁,当着刘双的面便写了一封短信,差手下人即刻送到枢密院黎崇处。
刘双心生感激,并没有再多逗留,而是抓紧时间回到了驿站,却就在走到门口时,看到自己的同僚和门前侍卫模样的人正吵嚷着什么,周围站了一圈手握铁剑的高头侍卫,气势汹汹。
刘双走上前去,那带头的男人冷眼看向他,从脚到头地扫了一道,见身上虽着素净,但是却佩戴着正三品的官玉,故而稍稍收敛一番,朝后退了半步抱拳道,“这一位想必就是江南御政司院督查使刘双刘大人了,吾等受武侯之命,送七位出京,只是方才盘查时,却见几位并没有皇上签批的出关文书,未经审查就私自从国之重库脱岗入京,只怕这件事,诸位大人要跟我走一趟了。”
身后那群文官都火起来,一个个据理力争,“刘督查,你莫要听他胡说。我等朝廷命官,入京述职何曾还需要什么出关文书?简直一派胡言!”
那侍卫却直着腰,一副占理的架势,“看来各位大人的消息并不很灵通,武侯即任后,对各个地方重要财库的人员都做了明确的批示,不止是财库的管理者,乃至边关将士,没有皇上签批的文书,只要私自入京,一律按照谋反罪论!还望各位心里有数,跟属下走一趟吧!”
“这,这真是太欺负了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呐!”周围的官员都羞红了脸。
从文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十分在乎名节,受辱所带来的损害甚至要高于性命,这些人中有许多老官员都是曾经前任贤相兰邰镜的旧部,对待名节就更是看得重了。
如今临时改变的规则,不仅没有通知到他们,反而上来就给人乱扣一顶帽子。江帆这是把这一群人当做了杀鸡儆猴的下酒菜,要给自己在朝中立个威严。
刘双神色中却并未裹挟很多慌乱,他不紧不慢地从广袖中拿出一张盖了玺印的文书,在那领头侍卫疑惑的眼神中洋洋得意地交到他的手上。
那侍卫定神一看,果真是签发的通关文书,日期都是最新的。
刘双绿豆大的眼睛在面前众人的脸上剐厉地扫了个来回,冲着那领头的道,“我等江南命官,除述职三月以外,一年中多数时间都在江南六部,难免不知新官的规矩,倒是闹了笑话。麻烦你转告江大人,他对我等的关切,我收到了。通关文书在此,我等能出京了?”
那侍卫看了看,将那薄薄一张纸递给身旁站着的副官,那人仔细地看了一眼,冲他犹豫着点点头,意思是,确实是真的。
那侍卫眼睛滴溜溜一转。出门的时候江帆特地嘱咐,言明刘双此等人都是偷奸耍滑的狡诈之徒,眼下还想着走后门、欺上瞒下,在京中的时候要好好提溜敲打一番,否则日后必成为祸大虞的臭虫。
只是眼下这刘双不知从哪里搞来了这一张通关文书,倒是也难以找个别的理由将他们继续扣着,故而侍卫稍稍抱拳垂首,“打扰刘大人了,您的文书符合规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按照朝廷礼制,三品及以上命官非特殊情况不得在夜晚出入京城,还请您暂且休憩在此,明日晨属下将护送您出京。”
那群随行的官员一听就不乐意了,说话间就要大闹特闹,刘双抬眼冷厉地扫了他们一道,众人眼明,憋着一肚子气,却是忍住了都快冒出口的文人脏话,转过身不甘地上了楼。
刘双嘴角勉强勾起一个笑,“那麻烦你了。”
“大人抬举。”那侍卫一招手,随着两声鞭打,门口听着的四驾马车都被他们拉走了。
刘双站在驿站门口前,胸膛稍稍起伏。江帆这狗官,惹谁不好非要惹他?真是忍不了一点。想他刘双整天做的都是几十万两的流水,若非是眼下风声紧,那他可是萧镇的座上宾,现在倒是被一条狗欺负成这个样子?
他负气走上楼去,茶水雅间中那些随从的官员脸一个比一个臭,刘双刚在茶桌边上坐下,捧起半杯凉茶还没入口,手下就将一叠厚厚的举报信放在了他手边。
他眉间一蹙,稍稍朝后退了一点,才看清那信上内容,都是举报江帆的。
旁边一个年纪大些,模样老成的大人说道,“这才第一日,江南各个郡县的举报信就上来了,我可是听说,江帆早几日在公示期时,就制定了一系列异常严苛的规矩,这也不行是那也不行,以后咱们管账的可得小心了,听说少五百两就得下狱,若是超过八百两,估计小命都保不住了。”
另一侧在窗户前站着的文官年轻些,模样清爽,没有长吁短叹反倒是不理解地很,“刘大人,这财部的活计,懂的都懂,哪有不湿纸的水,和不漏底的粮?从前层层打点,日子都已经过地是四面楚歌,人人都盯着这块肉,你分一些我拿一些,活儿总还是勉强有人做。”
“可现在这么一弄,那是一分打点的钱都抠不出来,这个新任武侯,可当真是高官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我等辛苦啊。”
“就是啊……”
“谁说不是呢……”众人都抱怨起来。
刘双厉色一声,“都行了,哪这么多话?尔等朝廷命官,上面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背后发发牢骚,事情就解决了?”
众人叹了口气,都闭上了嘴巴。
刘双不耐烦地摆摆手,皱着眉头,“都回去歇着去,明日一早回江南,等我们到那儿,会有一批明台郡来的账簿司,一个部领走十五个,剩下的留到御政司院。今日的事情,回去就莫要提了。闭上嘴,活得久。”
众人纷纷起身朝刘双浅浅一拜,而后各自返回。
等人都走了以后,刘双眼睛一斜,朝身后立着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身形细柳,极为敏捷,两步便到刘双跟前,弯下腰去。
“之前藏起来的那批赈灾银,熔了没?”刘双问道。
那侍卫稍稍一想,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说道,“应该还在钱庄,只不过所剩不多,只有约莫一万两的样子。”
“够了。你不用同我一起回去,最近这段时间,找个机会,把这些银子……”刘双三言两语地嘱咐道。
那侍卫听后伶俐一点头,转身立刻快步下楼去了。
刘双粗糙的大掌握着手中精细的茶杯,满脸横肉稍稍一紧,眸光犀利,江帆摆明了要借着贪腐的由头打压他,那好嘛,他不好过,谁都别好过。谁定的规矩,谁就来第一个试试。
且说刘双走后,一直在覃羽书房中屏风后的夜念斯仔细忖思了一番刘双的话。
此刻他坐在棋桌前,月青色的袍子慵懒地垂在盘起的腿边,他一只手肘压在膝盖上,手指轻抵在太阳穴处,刺着金丝银线的袖口稍稍向下滑了一些,露出白皙青骨的一截手臂。
他黑眸低垂,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棋局,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心中算计,已经走了十余步。
覃羽从门外而来,手中端着一杯与众不同的茶,那茶用碗盛装着,他缓缓放在夜念斯手边,“这是前些日子送过来的油茶,听闻从前兰机皇后很是喜欢,因是西域贡品,从前就是珍贵的。如今我大虞和西域势同水火,想必夜王也很久没有品尝过了。老夫自己煮的,你可放心喝些。”
夜念斯黑眸冷冷地滑向那杯茶。茶碗中飘着褐奶白色的茶汁,面上飘着肉厚的瓜子仁、开心果仁和核桃仁,从前冬天的时候,这是兰机经常给夜念斯煮的一道茶,只是时至今日,转眼间当时的平和都已成历史,如今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西战国,早已拒绝进贡为臣,想要喝到这东西,也只能在淡季时才能托人用重金买到一两副,实在是金贵地很。
夜念斯黑眸滑到一侧,浅浅道,“多谢侯爷。今日刘双所言,我感念能让我听之一二,当年的困惑倒是有所消解。只是有一事还需得说明,我无须侯爷再为我涉足兰家旧案。”
覃羽眉间稍稍一蹙,浊眸紧紧地盯着夜念斯。面前这年轻人面上看着清冷寡弱,可那双眼睛里渗出来的算计可当真是深不见底,方才就是他提醒覃羽,要为刘双备一份通关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