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何府中一列轻快的步子便有条不紊地朝着二夫人椿桃香的房间走去。那坐落在偏院中暮迹沉沉的小屋,屋中女人因飘红楼歌女的身份被诟病了近二十年,如今,因她女儿十三娘的争气,成了整个何府唯二尊贵的女人。
婢女们手上端着的红木盘子上放着何昌赏赐下来的物件,凤钗一枚,朱红半盏,两束翡翠宝钗,和一颗光若揽月、蚕豆大小的夜明珠。这列队的婢女从园中走过,竟是让各房的夫人丫鬟都瞧了个稀奇,心头那羡慕嫉妒是藏不住的。
毕竟谁人都知何昌是个有名的清官,为官几十载,从寒窗苦读到奢荣朝野,手中每一笔入账都是禁得起细细盘查的,能拿出这些物件来赏赐夫人,必然是极为重视。
那列队的婢女走进一家小院中去,屋中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听到外面动静,一个脚步轻快的丫头从里面走出来,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走到众人跟前,唇前含着笑,有些费力地说道,“这个,做什么的?谁,给的?”
领头的婢女眉眼犀利,垂着脑袋间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面前女人是椿桃香屋中的侍奉丫鬟,多年前便收了来,一直都是个痴傻的,话都说不利索。
从前可是没少被他们这些人欺负,现今却是鸡毛飞上天,什么不干不净的、痴傻愚昧的,站在何玉莲那胡乱爬床贱女人的肩膀上,风一吹就享上了好命。
故而她神色也是温婉,装着伪善的笑容,缓缓道,“晴丫头,这是相爷赏赐下来的,说心里头惦记着二夫人呢,可得好好地养着身子,等婚期到了,可替代主母一同随他到六王爷府上去见礼。”
晴平月清澈见底的眼神瞧着那些珠光宝气的物件,虽瞧不出什么好来,但是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她家主子倒是不多。缺的东西,总是好的,故而她抬手接了过来,也没给送来的大丫头道声谢,满心满眼都是那赏赐,端着就进屋去了。
这可没给那领头的两个丫头好一番气,她们毕恭毕敬地二夫人院子出去后,脸色都刷刷地扯了下去。
“要说那十三娘的肚子可真是争气,这才多久的时间,居然就有了身孕?”
“嘘,这事儿相爷可不让往外说呢。那世子殿下英明在外,若是让人听见可不好,现在也就相国府和六王爷知道这事儿,你可别多嘴了。”
“切,就是瞧不得那青楼出来的脏女人得势,想我们都是干干净净的身子,却要给这种人伺候……”
彼时她们口中万般鄙夷的那女人,在自己屋中裹着毛毯端坐,一双稍显疲惫的眼睛看到晴平月端进来的那些赏赐,眼底也是一惊。
她穿着一深暗梅色上等的麻布袍子,发髻上勾着一串低调的珠玉,左右睥睨间只是眼动头动,幅度小地却都不足让那珠碎晃足两个来回。那秀丽的眸子明显地苍老,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她面上那优越的骨相,却依旧让人能瞥见当年风采。
椿桃香稍稍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就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她抬起手帕护在口边,蓦然感觉到喉咙中有些血腥味,眉头一皱再一咳嗽,翻开帕子一瞧,却是一口绿痰中混着黑血。
她神色冷了冷,攥紧了帕子,眼神担忧地看着窗外。已经三天没有送药过来了,难道是刺鸟被发现了?
正在疑惑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眉眼精致、身材苗条的女人走了进来,在满屋子的赏赐中瞥了一眼,将手中熬好的草药放在桌上。何玉莲浅浅地笑着,看着椿桃香近来好了许多的面色,眉眼中的宽慰都多了几分,“娘,这药是我从太医院买回来的,您快喝点吧,身子再养一养,很快就不咳了。”
椿桃香看着发苦的药碗,抬起眼,怜爱地抬手在何玉莲脸上抚摸着,咳嗽了两声,语重心长道,“玉莲,你近来少些走动,大婚之前,好好地养着身体,”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萧王府那地方,世子尚且只有一个你一个夫人,后院间倒是好相处的,平日里你莫要像自己家这般锋芒毕露,凡事多多忍耐些,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过。”
何玉莲眉眼间的欢喜丝毫藏不住,她紧紧握着椿桃香瘦若枯柴的手,高兴地眼角都含着泪光,“娘,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们都要好好活。从前我们在这府上受的苦,都得一点点地用甜换回来。娘,你好好休息着,今日世子殿下会到府上来一遭,我得去准备一二了。”
何玉莲给椿桃香又放下了一些银子和首饰,而后嘱咐她记得要将药给喝掉,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她刚走,椿桃香便瞥了一眼旁边立着的晴平月,那眉眼清澈、动作笨拙的丫头从她面前端起那药碗,冲着屋中栽种的万年青尽数地倒了下去。一个不慎,将那稍有些烫的药飞溅在了手臂上,她惊地一声喊,随后就捂着手臂,呜咽大哭起来。
原本在塌上安然坐着的椿桃香,眉间一急,扶着塌上的案几,支撑起弱不禁风的身子,连忙走到她身旁去,手一碰那湿漉漉的袖子,掌心便渗出一丝滚烫。
她心里一颤,抬头哄着哇哇大哭的晴平月,“乖晴儿,知道你疼了,姨娘给你瞧瞧,莫哭,莫哭了,你一哭,姨娘心都疼了。”
晴丫头听到这话,果真是呜咽了两声便停住了哭泣,椿桃香将拉着晴平月的手,将她的衣袖一点点轻轻地挽起来,那一截光洁的手臂上,赫然躺着一枚双粉彩蝶的胎记。
椿桃香那早已经看淡了多少事的眼,此刻盯着那枚胎记,颤巍巍地抬手,在那胎记上摩挲,末了末了,眼中缓缓滑下一行清泪。
彼时的覃武侯府,和民间众多热盼孩儿降临的普通家庭一样,面对五月初五这个吉利的日子,也在忙不迭地准备着到山上灵隐寺中求子的事情。
眼下官嫦懿和江心兰都已经怀了身孕,府上唯独还青涩的小夫妻俩,便是覃雨望和夜念斯了。
原本这一趟是山高路远,只是好在,听闻正阳街上早些日子开的那间寺庙,其中的住持也是灵隐寺的高僧之一,亦有送子送福的佛德,凡是在这时间入寺的人,只要在功德簿上写下心愿,都可沾佛光,愿望得以实现。
故而临出门前,老夫人亲自送来了两条红绳,一条绑在了覃雨望的手腕上,另一条绑在了夜念斯的手腕上,将他们二人的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轻轻地拍了拍夜念斯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夜王,我这宝贝孙女,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地对她,早些生个小孙女出来,好让我这半截入土的老人家,也看看你们小两口的好日子。”老夫人笑地慈祥,一阵凉风吹来,她面色稍稍一紧,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覃雨望看着身体似乎越来越差的老夫人,眼眸中稍稍地涌起了泪,已经到五月了,按照原书的剧情,奶奶在七月初八那一日,就会因为急病而永远离开人间。
她也想过有没有办法,能改变这结局,可是奶奶的病是因为人老了,再好的药和大夫,也不能多留她。覃雨望看着她那双满是殷切的眼睛,抬手握住了老夫人枯木一般的手背,忍着泪甜甜地笑道,“奶奶,你放心,我一定会快点让你抱上个小外孙的。”
老夫人咯咯地笑了两声,高兴地很,被身旁的丫鬟扶着,一下一下地杵着那龙头拐杖,步子颤巍巍地回屋了。
夜念斯立在一侧,黑眸稍稍滑向覃雨望,见她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两下,似乎有些难受的样子。他静静地站在她身旁,没有多问什么,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只是片刻后,覃雨望杏眼看向他,似乎是强撑着劲头,在她的眼神中挤出一丝欢喜和笑意,她拉起夜念斯的手,甜甜地笑道,“殿下,我们去求福吧,希望今年,我们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地度过,你说,我的这个梦想,一定会实现地对不对?”
夜念斯黑眸冷冰冰地看着她,眸底稍稍涌起一丝疑惑,他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覃雨望明明是悲伤的,对着他的时候,却要装出虚假的暖意。他黑眸缓缓滑到一侧,“世间多疾苦,向菩萨许的愿,果真都能一一实现么。”
“当然可以了,”覃雨望认认真真地看向他,拉着他走出门去,在避开他目光的一瞬间,她眼神尽管充满了落寞,却是非常地坚定,她喃喃说道,“一定会实现的,也必须会实现。”
正阳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越是靠近那家佛寺,就有越来越多的夫妻,他们眉眼欣喜,满心满眼都是彼此,手拉着手互相说着说笑着,一会儿又暗自喃喃,要见菩萨了,应当是严肃些好。
覃雨望杏眼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转过头去,看到身后不远处跟着自己走的男人,夜念斯离她越近,她周身的冰冷就越重一层。
覃雨望眼巴巴地看着他,阳光照在夜念斯精致的眉眼上,高挺的鼻梁上迸发阵阵冷气,她的神色不再能强装出轻松,她意识到,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他依旧还是那个他。
冷静理智,好学喜谋。听覃霄贤回来时说,夜念斯在铲除那些兰氏族人时,手下丝毫都是不留情的,甚至想出用火烧四壁的办法,让骁骑营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那些人。
他的阴毒,果然从未变过。覃雨望稍稍捏紧拳,皱着眉头。夜念斯现在所有和外界的接触,她都必须严加把控,虽然最近越来越心思不宁,但是她相信,只要她把夜念斯好好地拴在府上,他肯定是没办法去做任何不利之事的。
要不然……干脆真给他生个孩子出来,让他看些育儿的书,好好带孩子算了?覃雨望左思右想,现在让夜念斯干巴巴地喜欢她,看来是不可能了,这小暴君有八百个心眼,她算都算不明白,更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哪一种的。
娇妻她也装了,贤惠也贤惠,可就是不见打动他。整天就知道冷着个脸,也不说话,笑都很少笑。
覃雨望点点头,打定主意,就这几日,让柳叶买点药来给夜念斯吃了,不管他愿不愿意,等生米煮成熟饭,生个孩子出来,高低都得让他领着,就不信面对那小小一个软糯团子,他还能生出歹心来?
夜念斯在她身旁站了许久,见覃雨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他来的方向,眸间稍稍疑惑,嗓音清寒道,“二小姐,到了。”
覃雨望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那香火颇为旺盛的寺庙,平了两息,正要进去,却看到另一侧,两个熟悉的身影有说有笑地走来。
何玉莲走在萧宴一侧,时不时地挽唇轻笑,萧宴也不着调地逗着她,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目光警惕地盯着周围。
“世子殿下可不许再这么说人家了,不然腹中孩儿听了可是得心想,怎么自家爹爹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何玉莲含笑道。
只是她没意识到,这句话对于萧宴来说,可不算个明智的玩笑。他的脸色冷了冷,剑眸中涌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娶何玉莲,原因很多,她有了身孕,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条。萧镇已经逐渐在为萧宴积聚力量,在吴钊附近的一座深山里养了一万人兵马。
那地方苦寒至极,原本以为无人知晓、极其隐蔽,可不成想那附近居然是何昌的祖宅。何昌寒门之子,家中世代于深山中农耕,萧镇就仿佛是被人看光了隐密之处,又不能更换驻地,故而收拢何昌,是眼下最省时省力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