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听到女儿的话,皇帝又不由展颜笑了:“曜初,你近来莫不是见多了辛侍中?”
这种一开口就是‘太贵’‘国库没钱’‘日子过不得了’的言辞,让皇帝顿时梦回辛茂将辛尚书掌户部那几年。
皇帝这话一出,曜初还好,如今常跟辛茂将打交道的媚娘,眼前忽然就浮现出辛尚书那张眉头恨不得打结的脸,他口中最常说的话就是:“天后啊,这开销未免也太大了……”‘天后,三思啊……’
媚娘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然后笑过后,媚娘又是一叹。
她眼前不由就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容——那几年,每回见了姜沃,辛尚书眼中就会迸发出金子一般的喜悦。
她如今,到了哪里呢?从海外之地回来了吗?
真令人悬心。
直到曜初再次开口,媚娘才回神。
“父皇猜的真准,此事还真是辛侍中提出来的,他特意到出版署找了女儿。问起女儿,有无能代替剡纸的公文纸张。”
说来,官方向当地征买剡纸,当然不会如读书人买剡纸一般,有时候还需要支付‘溢价’和‘黄牛价’。
朝廷大量征买这种剡纸,只需要抹平当地署衙的成本就够了。
但问题就在于这里,剡纸的成本逐年变高,有些无法控制起来——毕竟从晋代起,剡纸就是‘高档’‘朝堂’的代言,自然是追捧者众,每年消耗量巨大。然而剡纸的原材料,剡溪古藤,生长速度可是赶不上被砍伐的速度。
因而这些年古藤越来越少,剡纸的造价成本也就越来越高。
辛侍中虽然现在是门下省的宰相,但他对朝廷财政问题一向是最关心的。
他敏锐地发现了剡纸逐年昂贵的情况,尤其是今岁剡纸价格再创新高后,辛茂将曲指算一算京中各署衙每日要消耗的纸张数量……算完后就立刻心疼地捂住了胸口。
都等不到第二天,辛茂将立刻就往中书省去,与唯一的中书令王神玉商议,让他起草一道诏令,限制各署衙每日用剡纸的数量。
这种只涉及办公用品的小事,也不用天后专门批,辛茂将催促道:“你中书省起草,我门下省接着就批,明日就让各署衙执行!可不能每日再用如此多剡纸了,哪里是过日子的常法?”
王神玉:……
作为一个生活质量极高,平时他自己写字作画,甚至都看不上朝廷所用的剡纸,会用更高档罗纹玉版纸的人,王神玉觉得——
这破班,是一天没法上了!不给批准退休,又不给合得来的同僚,还不给省心的下属,现在连公文纸都不准备给了?
于是他拒绝起草这道诏令,还难得学着陛下开始阴阳别人道:“辛相若要节省各署衙的开支,何必只限制用剡纸?干脆直接停用剡纸岂不更省钱?”
“这样吧,辛相,你一人发我们一个沙盘,我们都用树枝子在沙子上写字,然后端给天后看如何?”
辛侍中认真摇头道:“王相这话说的——沙盘还用朝廷发?你们自己从家中拿一个就是了。”
说着目光还在王神玉院中梭巡起来:“那盆花边上放着的瓷盘就不错。”
王神玉气的,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他都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不对啊,这是他中书省,他能走到哪儿去?
于是憋着一口气转身回来:“老辛,你这法子不对,纸不是省出来的——每日这么多正式公文要发布,更要存档留存多年,不用好纸是不行的。”
王神玉也不是不通庶务,不知人间烟火,算不出朝廷每日用纸就是很大的开销。
相反,他很清楚剡纸贵,且哪怕是他,平时起草公文,随手试墨也不会浪费到用剡纸玉版纸,都是用寻常麻纸。各署衙自然都是如此——但正式公文,还是要用质量好的纸来写录。
所谓‘纸寿千年’,那是指好纸。
王神玉出身太原王氏,家中自有许多藏书:同样是百年前的古籍,纸张的不同,保存下来的程度就完全不同。
所以写公文所需的质地上佳之好纸,是省不得的。他们现在还时常会回到太极宫,翻查贞观年间,甚至武德年间的各种公文。
正因用的是质地合格的纸,才能时隔几十年依旧不腐不坏。
不过……
王神玉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若是想在纸张上俭省,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出版署寻安定公主,问问她有无能代替剡纸的公文纸。”
辛侍中起初还摇头呢:“不行,我见过出版署那所谓‘报纸’的纸张,质地不行的。”
王神玉忍不住道:“别光盯着银钱,转一转弯吧老辛。”
“出版署只用那种纸张,必然是因为其造价最低,毕竟‘报纸’要的就是一个量大,纸张的质地凑活着能印上油墨字能看清楚就行——但他们既然会造这种新纸,你怎么知道他们做不出别的适用于公文的纸张?”
“啊!”辛侍中如梦初醒。
“我这就去寻安定公主!”
走到门口,辛茂将忽然又停下道:“说起出版署……唉,王相与姜侯私交甚笃,可知姜侯何时回京?”
辛侍中真的颇为怀念姜侯在京中时,带给他的‘银钱’安全感。
如果此时姜侯还在京中,这种剡纸太贵的事儿,他一定会寻姜侯商量。从许多年前的倭国银矿,到混凝土路到玻璃……让辛侍中心里认定,跟搞钱或者省钱有关的事儿,姜侯肯定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