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与咱们常见的纸就不大相同。”
崔朝捻过纸张的质地:“这种纸张薄容易扯破、表面略有些粗难沁墨,质地也不够韧偏脆,颜色也有些发黄……”
听他说起来,这纸仿佛处处都是缺点。
但姜沃却越听越欢喜,笑眯眯道:“但这些,都抵不过一个优点。”
两人相视一笑,心底同时浮现出一个最关键的词:便宜!
实惠才是硬道理啊。
*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总是颠扑不灭的道理。
自古来,世家豪族能垄断官位的重要原因,也在于知识的垄断。
当传播知识最基本的载体——纸,都是奢侈品的时候,就很难再谈普及知识这件事了。
而此时能代替纸用来写字的布帛之物,是可以直接当钱用的。
什么叫知识就是金钱?在此时,‘知识(布帛、纸张)’就是实打实的金钱!
都省掉了中间的变现过程。
这三年来,姜沃已经走过了大唐许多地方,亲身经历了解过许多日用品,包括纸的价格。
自出长安,除了上州繁华之地,下州小县姜沃也到过不少。
不过,偏远州县的纸,若是当地没有专门产纸的铺面,纸张的价格不但不会随着当地平均收入降低,反而会物以稀为贵的更加高昂难得。
总之,据姜沃在大唐各州所见:哪怕质量最差的麻纸或是草浆纸,也要五十文百张,稍微好一点的纸都是三四文一张。
至于崔朝方才说的,他们常用的纸张——
姜沃把手里的报纸塞给崔朝,转身去取了桌上一份公文,把纸张对比来看。
“这是剡溪(浙江剡县)的剡藤纸。”大唐正式公文指定用纸。
姜沃把两张纸一起放在阳光下,明显就看出了不同。
剡藤纸也薄,但却又轻又韧又洁净有光泽,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剡溪古藤制作而成。[1]
因这是公文专用纸,故而很是金贵,每年进京来贡举的学子,哪怕饿几天肚子,都要专门攒钱买这种纸。
毕竟唐朝还有行卷的作风,考子们考前还得将自己素日得意的诗、文,投与达官显贵前。
那能用寻常的破纸吗?必然不能。
用这种剡纸才显得正式。
而这种剡纸多少钱一张呢?到了每年举子进京,供不应求之时,有时候能炒到近一百文一张。
“一百文啊。”比现代直接用百元大钞来写字,还来的人心疼。
毕竟按照大唐的生活水平——崔朝原本给皇帝算过的,一位寻常百姓(还非田中刨食的贫农),而是京城附近州县的居民,一年到头衣食住行的花费,大略需要五贯(五千文),也就是一个月五百文左右。
而家中小有余资,能培养孩子读书写字的门户,倒也不用怕咬牙供子孙读书会‘人才两空’。哪怕孩子读书一辈子没什么名堂,什么功名也中不了,倒也不用担心饿死。
姜沃这一路走来,见到各个署衙里,都有雇佣的‘抄书人’,专门干抄写公文等活计的。姜沃了解过他们的生计,过得很是不错——
“为院书手,月钱两千,娶妻安居,不议他业。”[2]
也就是说,两千文的月薪,就足够一个小小的家庭安居乐业,过上小康生活了(这还是只有一人有收入的情况下)。
如此便知用来投行卷的纸,有时竟然能被炒到一百文一张,对普通人来说,到底是多么昂贵而不可承受的重量了。
姜沃拿着手里的报纸:故而,不光是印刷术的改进,还必须搭配上纸张的成本下降,‘报纸’才能够变成现实。否则也不用叫出版署了,直接叫‘烧钱署’算了。
而她此时捻着手里的纸页,甚为欣慰。
还不必看内容,只看纸的质地就知道,曜初做的很不错。
**
同样的春末时分。
姜沃与崔朝正在登州港口的驿站,对着阳光看手中的纸张。
而长安城,紫宸宫内,曜初也正坐在帝后跟前,说起纸张之事。
她先将樱桃酪端给父皇母后,之后才自己取过一盏捧在手上。
并不是回禀公务的气氛,而是一家子闲话家常似的。
曜初开口道:“父皇、母后,这几年京中各衙署公文所必用的剡纸是越来越贵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常法。”
皇帝原本吃到一颗酸的樱桃,不太愉快地蹙眉,把手里的杯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