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什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邮差来收信了,简此!
大信〗
〖贞观: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兴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然,不知怎样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他们彼此没有明讲,然而大信的这分心思,贞观当然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侠’不起来。”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怎样想——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当然也还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贞观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
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贞观——”
“阿月——”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只将枕头堆栈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那边日期看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