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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

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我不回头

不回头地走下去。

大约一个月前,许久没有联系的safortable zone(舒适地带),值得敬佩。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从曾经的偶像上司口中听到如此肯定之词,谢晓丹隐隐有些不安,却也第一次觉得,这趟虽然没有挣到钱的创业之旅,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还是那句话,所有的经历,都会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过了没两周,samantha在微信上说有个朋友想介绍给晓丹认识,是他们过去在棕榈泉的老邻居,人特别好,做艺术品投资管理的,家教也好,书香门第。男未婚女未嫁,这样的介绍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照不宣,双方约定见面的时间,恰巧就是蔺达求婚的第二天。

那天晚上,谢晓丹告别蔺达,又是地铁又是三蹦子地从中关村辗转回到自己在东三环租来的“家”,这每天往返的六十公里,恐怕是最后一次经过了。她把自己关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放肆地哭了一场,以祭奠过去的五百多个日夜。等灯光重新启明的时候,谢晓丹就已经又是cbd的amy 谢了。她认真地洗了澡,吹了头发,去衣柜里翻出那些许久没有派上用场的名牌行头,轻轻拂去防尘袋上的灰尘,为第二天的相亲认真做准备。

十年前能住在北京棕榈泉小区的人什么身家,什么段位,谢晓丹心里是有数的,这或许是自己三十四年的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后的机会。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心中此起彼伏,时而患得患失,时而又觉得意兴阑珊,她双手揽着条裙子,光脚坐在木地板上发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眼泪流干后的倦怠和空洞。她突然想起蔺达方才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台上的那个背影,那个邋遢颓废的背影,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在心中做了选择,也在心底里道了别。谢晓丹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二十六岁的你可以颓废半年,以缅怀那场燃成灰烬的青春;三十四岁的我走到这里,能流出眼泪,亦可算对过去最好的缅怀。

又是春夏之交,东三环的农业展览馆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北京博览会,谢晓丹和那个神秘男人的相亲地点就安排在那里。发了力怒放的谢晓丹,穿着一身纪梵希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戴着顶米黄色的贝雷帽,美得像初夏里的那缕阳光。江中亮远远看到她就露出了微笑,笑容里充满了欣赏和赞扬。

四十二岁的江中亮未婚,身材颀长,白净斯文,在全国各地有五六家画廊,做艺术品展览和经纪业务,还是一家大型拍卖公司的小股东,平时除了收藏,自己也喜欢画两笔,当年从美院肄业后,笔倒是一直没放下。颇有天赋的他,如今在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只是他从不卖自己的画作,只送给相熟的朋友。江中亮的父母都是北京知名大学的教授,就这一个独子,事业有成,衣食无忧,只是不放心他的终身大事。

谢晓丹觉得自己是中了头彩:有钱有闲,有品位有教养,颜值也不低的男人,不是离异丧偶,没有私生子,也没有纠缠不清的前女友,这样的男人居然轮得到自己?谢晓丹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精心藏好鱼尾纹蝴蝶袖,每一次约会都努力表现得美好又得体,蔺达那边的工作走到了终点,她也并不着急找新工作,一门心思全职谈恋爱。相比起这么完美的“归宿”,上班那点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中亮有着慵懒随性的艺术家气质,什么事都不着急,什么关系似乎也都淡泊松懈。谢晓丹稳住自己火急火燎的一颗心,耐着性子陪着他慢慢往前走。然而天助自助之人,交往第二个月的时候,江中亮七十三岁的老母亲突然中风,谢晓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陪着江中亮送老太太去医院,办手续,又形影不离地在床前照顾,按摩煲汤,使尽浑身解数。清醒后的江妈妈万分感动,拉着谢晓丹的手,用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智和矜持说:“丹丹啊,对于传宗接代抱孙子这些事儿,我们其实都看得很开,有自然好,没有也没关系,只是中亮这个性格,你也看到的,将来我们走了,他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的,我不放心啊。”江中亮跷着二郎腿,揪着鼻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啜泣起来,半晌,他定了定神清清嗓子说:“妈,您别操心我了,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我爸还等着你出院给他过生日呢!”

半个月后,江妈妈出院了,江中亮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一应琐事,都是谢晓丹忙前忙后不辞辛劳地张罗,除了老太太,江中亮看她的眼神也充满感激。没过几日,江中亮约谢晓丹在capital m吃饭。前门m餐厅,坐落在北京前门大街的中心,与天安门城楼遥相呼应。在capital m用餐,饕客们既可坐拥天安门和紫禁城独一无二的宏伟景色,又可享受米其林品质的充满怀旧与经典的欧陆菜肴,作为北京最负盛名的餐厅之一,这样的规格让谢晓丹隐隐觉得气氛不同。她从中午就开始准备,去发廊做了造型,又专门挑了件纯白色的拖地纱裙赴约。

整个晚餐,精致典雅,江中亮飘逸潇洒的道骨仙风里藏着点淡淡的局促紧张,果然,正餐结束后,穿着燕尾服的演奏家拉着小提琴走来,两个服务生端着个罩着亮得能映出人影的弧形铁盖的白盘子跟在旁边,笑眯眯地对晓丹说:“女士,请享用您的甜点。”盖子揭开的一瞬间,晓丹看到镶着银边的白色瓷盘上用巧克力汁写着一句话:will you marry me?周边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和糖浆。江中亮胸有成竹地对她微笑,谢晓丹松了口气,有一种马拉松终于跑到终点的释然与激动。她眼含笑意地点点头,第二个服务生又端来一盏盛冰淇淋的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拿近了看,空杯子里静静躺着一枚tiffany经典六爪钻戒,目测得有两克拉,钻戒的光芒和水晶杯的光芒交相辉映,映在谢晓丹飞满红晕的双颊上。江中亮起身为谢晓丹戴上钻戒,周围几桌中外客人都微笑着送来掌声和祝福。

一切就像是童话故事,自然又纯净。露台上夏夜的晚风吹起谢晓丹乌黑的长发,不远处的前门华灯初上,在夕阳余晖里温暖又坦然。来北京的第十五个年头,她这个“北漂”,终于上岸了。

谢晓丹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跳正常,似乎还没有蔺达在路边摊说“娶你”时跳得快。可惜,心跳这件事,恐怕只有默多克、杨振宁这样的人有福消受,普通人如你我,在泱泱大城里的立锥之地都还没有搞定,多巴胺也好,荷尔蒙也好,就都先放一放吧。

谢晓丹和江中亮这么快就订婚了,samantha吴特别高兴,陆续介绍了很多他们顺义别墅区的太太和晓丹认识。一开始,谢晓丹还有点拘谨排斥,大概是从小爱国主义电影看多了,一叫张太太、李太太,就让人联想起国民党搔首弄姿的姨太太们。接触多了后,发现这些太太虽然都不工作,可比起cbd的白骨精,气质言谈都毫不逊色,日子过得更是有声有色。谢晓丹第一次参加聚会,以为是打麻将,不想却是请了美院的教授来讲当代艺术。第二次聚会,谢晓丹提前恶补了几天毕加索梵高,主题却又换成了音乐派对,初秋慵懒的午后,钢琴声、小提琴声,在八百平米的豪华别墅里流动,园子里金色的银杏护着赤红的杉树,客人都满眼笑意与温暖,有个太太当年也是上央视春晚唱美声的名角,端着红酒杯倚在三角钢琴旁,说话间就用意大利语唱起了茶花女里的《祝酒歌》。那份恣意和潇洒,让周遭的光与影都像是活了一般。

度过了初期身份认同的焦虑,江太太谢晓丹很快便沉醉其中。太太们三五成群地定期聚会,组织读书观影,学习花道或者茶艺,除此之外,她们无一例外都十分重视子女教育,经常相约带孩子们去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艺术展,周末参加各种大使馆的开放日活动,听各类专家讲座,寒暑假更是结伴周游世界。

谢晓丹看着那些半大孩子,个个的见识、智慧、思想、表达,都比自己强太多,他们的父亲不是学者名流,就是财富新贵,母亲们看起来也都举止得体,见识卓越。优渥的物质环境,丰富的精神追求,即便成人之间真真假假,此间少年们的确全然不必局促于生活的苟且,把精力和热情放在长远的积淀和理想上。这些孩子不是在顺义的国际学校读书,就是在市里的名校汲取着全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他们带着各自家庭的资源、气质、价值取向来到学校,形成共振的同时又建立起新的圈层。这样的孩子,不是未来中国的主宰和希望,谁又竞争得过呢?谢晓丹想起陈青最近老提的一个词:阶级固化,不觉内心感叹。

当然,太太们在一起有时也会聊聊房子和股票。张太太说,去年股灾之后,股票市场一直萎靡不振,国家不能眼看着经济这样垮下去,股市不行,创业不行,还得回到楼市里;春节过后,政府便开始救市,降息降税组合拳,好嘛,这半年房子涨得不像样!这样下去,早晚又要回到限购的老路上,但是限也是限不住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晚上,谢晓丹把听来的新闻都学给江中亮听,江中亮正托着新得的一件官窑瓷瓶对着灯光端详,他从来不关心社会经济的事儿,听了一耳朵,便问晓丹这话是谁说的。晓丹说张太太,江中亮点点头,那不奇怪,张先生是做地产投资的,这些事儿张太太最门儿清了。转念想一想,中亮对晓丹说:“怪不得这半年天天都有中介给我打电话,干脆把棕榈泉那套老房子卖了吧,空着也是空着,按现在的市价也翻了五倍了,谁知道万一将来限购是什么行情呢,最近人民币这么跌,还不如挪点钱去国外买房。这样吧,辛苦你明天带着司机去趟棕榈泉,跟中介做个钥匙委托手续,顺便帮我把那儿搁着的几幅画搬回来,以后就让中介带着看房吧,省得天天打电话,据说都攒了十好几拨客户了。”

谢晓丹和江中亮在一起已快半年,他什么事都不愿意操心,难得对谢晓丹也充分信任,两人虽然还没有领证,但早已同出共入,家里的事儿基本也都交由晓丹打理。那个红色小本儿,对于江中亮来说,不过就是个手续,对于谢晓丹来说,那可是诺亚方舟的船票。江中亮还是一贯的懒散,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谢晓丹看看无名指上两克拉的大钻戒,总算是聊以慰藉,可到底是不踏实的。别说江中亮身边总有舞蝶飞舞,samantha先生的“好朋友”刘律师,也像颗定时炸弹,让她常常夜不能寐。通往幸福的道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不知道哪颗炸弹会爆炸。

这一年的秋老虎力道不小,谢晓丹一身燥热地打开棕榈泉那套190平米的三居室大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糊了一脸。这套房子,她还是第一次来,传说中的棕榈泉小区,位置绝佳,气势宏大。但毕竟已是十几年前的潮流和品质,在日新月异的北京城,显得有几分强弩之末。这个大三居装修得很用心,低调却不失高雅,丝毫不显得过时,但一看就许久无人居住,虽然定期也有保洁打扫,房子却已没了生气。谢晓丹让司机把江中亮事先交代的小卧室里存着的几幅画搬去地库,自己在房间里四下转转,等着中介来办委托手续。主卧的门关着,她推门进去,再简单不过的几样家具:一张双人床,两个床边柜。唯独床头墙面上的那幅油画惹人眼:橘红色深浅不一的背景里,抽象的两个白色人体纠缠在一起。谢晓丹上前一步看,画的右下角有“j.z.l 2009”一行小字,原来是中亮自己画的,看来2009年他还住在此处。谢晓丹又定睛看看那幅画,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她退后几步,托着腮看得入神……

突然,谢晓丹明白了,明白的不只是这幅画,还有这段关系里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异样:画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裸体,是两个男人。

房间闷热,一瞬间,谢晓丹有点眩晕。她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推开窗,脚下的朝阳公园成片的绿荫映入眼帘,掩映其中的是红顶的游乐园,还有阳光下泛着光斑的碧蓝的湖面。20楼的风很劲,吹得晓丹的心也聒噪不安。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上的钻戒:早就知道幸福没有那么简单,那颗炸弹到底是爆了。这道题目出得有点脱纲,对谢晓丹来说实在超乎想象。她想过自己的身世败露,想过和各种前女友、小美女来竞争,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层。晓丹仔细回顾,除了当年健身中心的私教有此嫌疑,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这件事到底有多糟糕呢?她实在拿捏不准。

可是,眼前还有很多她拿捏得准的糟糕处境。晓丹又看了眼房东前几天发来的短信,通知她月底之前必须搬家,愿意赔偿三个月的房租,因为房子的新买主不打算出租了。又是房价飞涨惹的祸,即便是每天和各种太太们出入中央别墅区的高档聚会,谢晓丹心里再清楚不过,没有了江中亮,自己就又会被迅速打回原形,甚至更惨:一个连固定居所都没有的,大龄北漂剩女。谢晓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咬牙认了这件事,可她情不自禁又回头看看那幅画,想起自己和江中亮在床上的缠绵,想起未来他们还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谢晓丹犹豫不决时,门铃响了,中介来办钥匙委托手续。晓丹来不及深想,连忙整理了情绪,深吸口气打开门,穿着绿色劣质西装的小中介晒得黑里透红,满头大汗,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

“姐,这五拨客户都等着看咱这套房呢,一直没钥匙也看不了,今天趁着您在,我就先约他们一起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谢晓丹愣了愣,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北京的有钱人是多啊,1500万的房子,跟动物园批发市场150块的牛仔裤一样,一帮人排队抢。

“晓丹,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人群中有个声音带着疑惑响起来。

谢晓丹循声望去,竟然是田蓉!她戴着墨镜,背着bv的包,身材发福得已经和“美女”二字无缘,两个老同学快两年没见过面了。

“这是你的?”田蓉一脸惊诧,她四下看看,拉着谢晓丹到角落问,“这是你的房子吗?”

“这是我……”谢晓丹一顿,任凭她上一刻内心有多纠结,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把江中亮推远,“这是我未婚夫的房子,趁着现在市场好,我们想着把这套卖了。”

“啊,你要结婚啦!啥时候的事儿,咋都不通知我!”田蓉激动地拉起晓丹的手。

“只是订婚了,什么时候办还没定,确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晓丹扬手捋过额前的一缕碎发。可惜,田蓉并没有注意到她纤纤玉指上的大钻戒。

田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呀,那太好了,哪天咱俩单约,你得好好跟我说说你老公是干啥的!哎呀,咱真是太有缘了,这套房子我还真看上了,完了我私下联系你老公吧,咱们自己交易,别走中介,凭空让他们挣去四五十万中介费,这钱还不如咱两家自己分了呢。”

看着田蓉兴奋的样子,谢晓丹好奇地问:“现在都涨成这样了,何况你都有多少套房子了,你怎么还买啊?”

“买!肯定得买!我跟你说,越限购越涨,这十年你还没看出规律吗?特别是朝阳公园这种核心区域的,肯定还得升值!北边泛海的新房,都15万一平米了,照样秒光呀,那还是四环外呢!我上个月卖了套房,得赶紧把卖房的钱再存到房里去。”一说到房子田蓉就兴奋,一口气说了很多,突然又担心谢晓丹听了这番话不卖了,急忙生硬地往回找补几句,“不过买房卖房的这点钱,也就是我这种炒房的挣挣,也担着风险呢,据说房产税马上要开征了,到时候肯定要跌一下,闹不好还砸手里呢。你老公肯定特别有钱吧,我这种辛苦钱,你们都不稀罕挣的!”

谢晓丹越听越无聊,房房房,这几年什么时候见到田蓉,她都在说房子的事。还好,她最后找补的那两句,听起来还算受用,晓丹未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哎,跟你们家李万兵怎么样啊,婚后生活挺幸福的吧?”

田蓉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马灰暗了几分:“唉,就那样吧,对付着过呗,娃也要不上,你说能咋样……对了,忘告诉你了,我移民办完了。”

“啊,移民?你怎么想起移民了呢,移哪里了啊?”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语那么烂,无非就是搞个身份呗。新西兰,投资移民办得快,明年我得去蹲个‘移民监’,在北京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常聚啊。那天他们在大学群里说入学十五年要聚会,你看到没?哎呀我当时都一惊,一转眼咱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还记得你刚去国贸上班的时候,特别羡慕你那个女老板,说她住在棕榈泉,那时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棕榈泉是啥。你看,这就是命吧,现在你卖棕榈泉的房子,我买棕榈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顺利,咱们这十年,也就算是没白活的。”

听到这番话,谢晓丹应该满足的,但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倒不是因为她跟田蓉的这场暗战看来还是胜负难分,这么多年,她们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运的主人,时代的主人,结果,逝去了青春梦想,貌似只换来了华丽生活的一片残局。

高小骏两岁半的时候,陈青怀了二胎,是个计划外,但高畅想把孩子留下来。

陈青焦虑地看着已然拥挤不堪的小两居,满脸愁容地对丈夫说:“没房子怎么要老二,你给出个方案。”

高畅说不服她,请表姐谢晓丹来家里玩,顺便做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谢晓丹心想,陈青那么有主见的人,思想工作是随便能做通的?不过,她还是来了,来看看小外甥。一进门,高畅正嬉皮笑脸地跟陈青说:“你看人家九零后都不买房,不也一样过日子嘛,只要生出来,就一定养得活,大不了再租个三居室,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青马上反驳:“什么九零后不买房啊,这跟年代有关系吗?每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买房这么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况囊中羞涩,想买也买不起。等过几年挣了钱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咱们刚回国的时候,不也死活都不买嘛,还幸亏是我妈坚持买了这套,否则小骏住哪儿,现在房市交易这么活跃,‘买卖不破租赁’在中国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让房东赶出来啦,租房子?你让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吗?姐你昨天看腾讯新闻了吗?一个上市公司都要靠卖两套北京的住宅来保壳,现在是做什么生意都不如炒房挣得多,这就注定了‘脱实向虚’啊。现在很多人动不动说时代扭曲,说有什么用呢!每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都逃脱不了这个过程,美国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高畅我跟你讲,这就是一场革命,在中国房子不仅仅是经济产品,它和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都挂钩,社会阶层就这么重新洗牌了,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却比暴力革命来得更彻底、更残酷。”

“跑题了,跑题了,咱就生个老二,没到要闹革命那么严重的程度。”高畅笑呵呵地给陈青端来一碗绿豆汤。

“没跑题啊,先不说老二了,小骏明年上幼儿园,再过三年上小学,你打算让他去哪儿读啊?这附近连个区重点都没有。”陈青眉毛一立,接过绿豆汤顺手就放在了一边。

“青儿,你想这些都太远了,咱们这样的精英阶层都养不了孩子、教不了孩子,那别人家还活不活了。”当着谢晓丹的面,高畅有点儿挂不住。

“远?现在都已经晚了!你知不知道,东西城那些重点学校,都要求落户三年以上,有的甚至要求出生就要落在那儿。你还别觉得咱们是精英阶层,就咱小区对面那个破学校,你知道每年全校重点率有多少吗,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交大?告诉你我打听过了,一个都没有!你是希望小骏将来受的教育还不如咱俩吗?咱们从攀枝花、从大同那样的十八线小城市靠着两代人的努力才奋斗到北京来,你是想二十年以后,小骏他们再被竞争出局,打回原籍吗?”陈青越说越激动,眼圈竟然红了。她撂下一句话,起身去卫生间:“总之,不换房子,就不要老二!”

“陈青现在已经被房子这事儿绑架了,”看着媳妇单薄的背影,高畅无奈又尴尬地笑笑,眼神里有点落寞,“不过生活在天朝帝都里,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容易……所以姐,我还挺佩服你的,能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也不买房。”谢晓丹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原来买与不买都是无奈,原来在当代中国,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都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也做不了时代的英雄。

2016年的北京房市,用疯狂形容丝毫不为过,自6月起,单平米房价每个月少说涨四五千,四环内不到一百平米的小两居,恨不得一个月就能涨七八十万。每个售楼处门口,都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头;每个小区里,都遍布穿着各色廉价西装的二手房中介,为了抢一套房吵架打架、托关系找门路的屡见不鲜。谢晓丹想不通,北京哪来这么多有钱人,江中亮在棕榈泉的大三居,前后有四五十拨人来看,看起来也都不见得阔绰富裕,却没有一家对房价皱眉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几家中介为了抢成交,就开始比着往高抬价,很快就从1500万涨到了1700万,却也并没吓退几个买家。那个秋天,钱不是钱,只是数字。江中亮越观望越觉得邪乎,嘱咐晓丹见好就收,赶紧卖了了事: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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