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提到的每一点都合乎事实,以鉴赏过皇瓷的眼光来看,这尊观音瓷一点也不差。
可是,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仔细地将四十二手逐一看过,摸过,甚至闻过上面残留的釉料的味道,可这些本就没有参考标准的东西如何以肉眼参透?他知道自己的检视是无用功,仍旧极有耐心地围着观音瓷看了又看。
连大总管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想要劝说什么,安十九却忽然抬手打断,吩咐道:“送窑吧。”
他的决定来得太突然,所有人脸上的诧异都来不及收起,梁佩秋也一样。
安十九死死盯着她,盯着那张滴水不漏的面孔,终是一挥袖:“你最好老实一点,我说过的,他的命押在上面。”
梁佩秋笑笑,因在身侧,声音极低,只够他们二人听见。
“大不了一起死。”
窑门被砌合上了,火焰照亮狭长的龙身。
安十九看着眼前的女子,既熟悉又陌生。他忽而想起几年前雪夜的初见,她喘着气奔走在大街上,赶着去见一个想见的人。那时他还不知她是女子,只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和雪一样素净的身影摄住眼球。
那样素净的、率真的女子,怎么变成了这样……恍然才觉世事残忍,触目惊心。
等待观音瓷开窑面世的那一天,安十九久违地喝醉了。不是假醉,不是装醉,而是真正的不设防地醉了。
他坐在马车里,外面是鼎沸的夜,为着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景德镇又开始了大肆庆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不热闹。
这该死的地方,一年到头庆祝不断,就不能消停点吗!安十九啐骂了一句,坐在车辕上的周元被吓得一个激灵,竖起耳朵听去,里面传来酒盅接连碰撞然后滚落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一声闷哼,似乎是什么重物掉在地上。
周元顾不上失礼,忙揭开帘子看去,安十九一只脚被下摆绊住,摔躺在了车里,形容十分狼狈。
酒盅就倒在手边,汩汩的清水往外流,车厢里满溢着窖藏的浓香。他应是醉大了,醉得失了智,否则不会就那样趴着,像条狗去舔淌出的酒。
周元无从为眼前这一幕做任何解读。他傻傻地看着,实在无法将这个醉鬼和当初一刀捅死郑孑的权宦联系在一起。
这时候杀他,多么易如反掌。
念头一闪而过,周元被自己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一双眼睛,人直接往后仰,险些摔下马车。他哆哆嗦嗦爬了回来,正盘算如何解释方才的行径,那醉鬼已自顾自说起了话,“我没想到,她竟如此恨我,恨不得跟我同归于尽,连那人的命也不在意了……我不在意那人,可我、我却舍不得她死。”
说实话,听多了秘密周元已经麻木了。哪怕掐头去尾他也能听出滋味,还能判断出她是谁,那人又是谁。
“她假意归顺,阳奉阴违,利用我推进那劳什子的陶业监察会,可知我那时候在南昌府,受尽孙旻侮辱?她诱骗了我,为我上药,为我擦血,哄得我相信或许她和徐稚柳不一样,或许她对我有那么几分不同,我信了她,放权给她大展拳脚,可她呢,趁我不备推翻三窑九会,将我架在南昌府,腹背受敌……”
周元叹气,那事梁佩秋属实做得过火,可他不也叫她承受了何为雷霆之怒吗?
“我那么失望,那么痛苦,却还是舍不得杀她,可笑吧?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周元默默回应,确实难以想象。
不过,安十九又道,“旁人或许不知,先生应当知晓吧?孙旻在景德镇的眼线实在太多,我若不做些什么,难消其被连带割肉的气……我动手,好过孙旻动手。我折磨她,好过旁人折磨她。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我只是……我以为那样,她就会向我低头。”
内廷是个遍布腌臜之地,在那种环境下,屈打成招,忍辱偷生,是唯一的生存守则,不需要什么人教,那些手段自成一体。他所尝受的都是情字以外的残酷,用的都是最粗暴的方式,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会。
经历过她,他才知道成长的代价。
这就是学费。
可是他交的太多了,割的太深了,他回不了头了。
周元想到郑孑,好歹是行省参政,又是孙旻心腹股肱,一旦事败,他和安十九都不得好死。哪怕是出于自保呢?这时候是不是不应该陷在儿女情长里?他劝安十九再想一想此前的建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外我收到消息,北地有一波流匪流窜到了江西,似乎就在孙大人前往巡案的方向。”
索性安十九还没失去一个权宦对政治的基本嗅觉,他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元给他倒了杯浓茶,看着他喝下去,眼睛里恢复了几分光彩,这才说道,“大人,这正是你利用流匪隐匿的最佳时期,事后复出,也可借流匪作乱为自己开脱。”
安十九怔怔地望着他,又趴了回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从唇间溢出一声笑。
周元小心试探:“大人?”笑什么?
他哪里知道,安十九那短瞬的清明里,从灵台闪过了怎样的杀心。干脆借着流匪作乱,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欺辱他的家伙都埋了!这才是一个权宦为了生存的本能,谁知周元却是叫他隐匿,逃亡。
读书人也就这点气性了。
“先生,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成为小十九?”
周元呐呐,见他唇边的笑越扩越大,一个起身,迅速散去满身酒气,白面皮子上浮出锐芒,“因为小十九不为蝼蚁,只做明珠。”
正如孙旻与他相邀与他共享富贵时的心境,现在也无不同,安十九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隐匿,逃亡,都不是他想要的活法,如果甘愿和光同尘,在高高的皇城自渡为一粒尘埃,那么当初他就不会成为小十九了。
从尝受安乾胯下之辱的那一天起,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吩咐周元,立刻召集所有人马,连夜出城,清剿流匪。
车马经过安庆窑时,他掀开车帘,不远处的烟囱里正不断升起火光,就在明日,观音瓷就要出炉了。那会是怎样一件传世名器呢?
今晚的她想必无法安眠,会走在龙窑的脊背上,守在那一个个窑洞前吧?
那么她,可有听到他为她擂动的战鼓,敲响的钟鸣?
夜风吹散了暑天的热,安十九裹挟着遗憾离去,路上他忽然想起离开京城时安乾姑且有两分好心的劝告,“十九啊,你惯来心比天高,小心命比纸薄。”
他扯扯嘴角,倒要看看,谁比谁命薄。
干爹,你可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活久一点才能看到那一天……
与此同时,正在王云仙的插科打诨中熬夜守窑的梁佩秋忽然打了个喷嚏。一闪而过的五官感受被放大的瞬间,她察觉到不对,忙压住嘴唇示意王云仙噤声。
两人走到门口,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的心猛的往下坠了坠。
“今、今日初几了?”
“初七呀,乞巧节你忘了?早上白梨那丫头还找你穿针引线了!”王云仙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梁佩秋失神的瞳孔这才缓缓聚焦:“我和他推算过日子,约莫乞巧节前后观音瓷就能落成,按理说这时候他该有回信了。”
“或许也就这一两日,你别着急。”王云仙安慰她,“或许他想更有胜算,所以多拖延了一些时日。”
也只能这么想了,梁佩秋点点头。
两人重新走回窑房,站到龙窑脊上,再回头看那马蹄消失的方向,她的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川字。
一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