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乃立世根本,就算夏夫人不是他亲生母亲,也是他养母,而且尽心尽力抚养他这么多年,他连这么点孝道都没有,他确实连人都不配做了。陈帝又送了记意味不明的目光给他,仍旧闭着嘴巴沉默以待。“夏夫人突然将臣的身世公诸于众,是因为有人暗中逼迫她,就拿臣弟的性命要挟逼迫她。”至于逼迫她做出这种事,将他的身世爆光人前,对谁有利又对谁不利。这些,夏星沉倒是一个字也没有提。陈帝除了多疑,还是十分精明的帝王,有些话——过犹不及。他可以确保自己今天能从皇宫全身而退;但是,他这右相的位置大概不用多久就得让出来了。不管外面的传言是真是假,他知道陈帝不会当风听过,只要入了陈帝的耳,那就已经在陈帝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他这右相,终于也快做到头了。“那么右相之前,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陈帝态度甚是温和,问这话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平易近人得像跟夏星沉闲话家常一样,没有丝毫身为帝王的架子。夏星沉没有迟疑,几乎立刻就答道,“陛下,臣幼时曾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候似乎有无休止的追杀与陷阱在前路等着。”他清隽脸庞神色一直坦荡从容,只在说起这些的时候,那双漂亮魅惑的眼睛里似乎浮出些许怅然之色。他这话也没直接说自己知道,也没有刻意否认不知道。至于真假,其实他心里明白,关键不在于他怎么说,而是在于御案后那位怎么想。“右相对自己的身世有什么看法?”陈帝默了一会,竟似笑非笑的问出这句让人难以捉摸的话来。他端坐于御案后,冷峻威严的脸大半隐在暗影里,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迷蒙不真切。夏星沉没有刻意看他,自然不在乎能不能看清陈他脸上表情。即使他身为权倾朝野的右相,他的权力也来源于御案后那个男人,君臣之分尊卑有别,这样相对的时候,反让他永远也不可能无遮无掩直视那个男人。“陛下,在民间有句话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夏星沉平日极富磁性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更低沉了些,仿佛还透着不明显的悲恸与怨愤,“臣纵然改了名换了姓,血脉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也就是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他肯定绝对不会放过。陈帝听闻他这般直言,倒没有显露丝毫不悦。说实在话,他心里反而还微微觉得欢喜。但凡稍微有血性的人,知道自己的灭门仇人,如果连报仇雪恨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就不得不怀疑这个人的人品了。无论如何,夏星沉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全盘否定夏星沉,岂不是等于承认他看人的眼光有问题。“这么说,右相目前已经知道当年害你家破人亡的仇人是谁了?”陈帝这话问得平静,可那双幽深眼眸却迸着冷厉寒芒直直盯住夏星沉。身为帝王所惧有的威仪压迫,更是在这炯炯幽闪的寒芒下铺天盖地将夏星沉笼罩其中。在他刻意释放的威压下,他敢肯定,没有人能够强撑镇定说假话。就算是身为右相的夏星沉,也不可能做到镇定自若坦然从容对他撒谎。陈帝此刻的目光冷而锐,压力无声又沉重。他凝着对面清隽慵懒的年轻人,目光灼灼攫住却一动不动,就同如一头伺机猎食的凶猛豹子一样。
夏星沉略略抬了抬眼角,似是想要看一看御案后那个男人,又因为顾忌着身份,终只动了一下眉梢便恭敬垂下去。“陛下,臣对当年之事不算知之甚详,不过该知道的,臣大体还是知道了。”他缓缓而语,低沉的声音透着一股让人沉重的悲凉感。陈帝那张冷峻威严的脸,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似乎当年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一样。他就这样无动于衷的扫了眼夏星沉。那冷光闪烁的幽深眸底,似乎转过意味深长,又似乎透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默了半晌,他才不冷不热道,“右相对望江堤坝缺堤的事有什么看法?”“陛下,依臣愚见,该让工部官员尽快拿出有用的修补方案来,争取在下一次大水来临之前将堤坝修补加固好。”“至于被淹的良田,可以通过减免一定时期的赋税还有免费发放种子等措施,让百姓们按作物生长周期,再改种合适的作物以增加收成。”夏星沉缓了口气,思索了一会,才又继续说道,“至于受灾的百姓,除了尽快合理安置之外,还应积极预防大灾过后可能爆发的疫症。”陈帝嘴角扯了扯,似是隐约扯了抹暗含玩味的笑容。“右相觉得,该如何积极预防可能爆发的疫症?要知道,从州知府上呈的奏折来看,现在可能已经出现疫症了。”“这事情做不好,整个江南的根基可能就毁了;严重一些,还极可能危及国本。”夏星沉默默想了一会,眼底似是隐约闪过淡淡犹豫,但犹豫划过,他几乎瞬间就做了某个决定。忽地郑重其事的跪了下去,“请陛下授命,让臣前往望江视察灾情。”陈帝目光幽深的盯着他,过了许久,才感慨的语气道,“你呀,有时候真让朕不知说什么好。”若不知情的人听这语气,一定会误以为这是个慈祥的长辈对晚辈无奈纵容爱护。可现实?夏星沉心下阵阵发寒,虽然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就已经预料到陈帝会是这样的反应。可一旦真正面对,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会觉得堵堵的似被钝锯拉过一样难受。江南最大的望江堤坝缺堤,极可能爆发疫症……,这些他早就知道。他以为,依他这些年所做的努力,御案后那个男人至少假意的也会推辞挽留一下。没想到,从来都不肯让人揣测出心思的陈帝,竟也有顺水推舟这般干脆利落的一天。“你的能力朕一直都看得很清陈,这次江南之行,你要好好干。”陈帝此刻似乎就真融入了慈祥长辈这个角度,竟然难得的放下架子对夏星沉殷殷嘱咐起来,“要知道,你可是代表朕前去巡察,务必要稳定江南灾情,尤其,不能让疫症横行。”“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辜负陛下厚望。”夏星沉拜倒,心头除了一片凉意再没有半分热度。陈帝掠他一眼,眸光冷淡而平静,“你准备准备,两天后就启程吧,情况紧急,你早日启程也好早日稳定灾情。”“朕,也能早日安心。”“是,臣领旨。”夏星沉微微躬身,谢了恩才站起来。陈帝看着那道颀长的靛蓝身影渐渐淡出视线,微微眯起的眼眸才慢慢闪过讳莫如深的波光。夏星沉一离开御书房,陈帝立即就紧急召集了几位重臣进宫,另外,就在当天便下了道圣旨,御赐夏星沉“钦差”身份,代他前往望江视察灾情。又过了一天,凭空消失的夏星衡再度突然凭空出现,虽然惊了一众人,但好在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问及他究竟去了哪里又见过什么人,他却一样都答不出来。很明显,这些天,他只负责蒙头大睡了。看到夏星衡果然平安回来,夏星沉也就放心了。当然,催促他出发前往江南的圣旨也很快下来了。不管这一次江南之行是别有深意,还是单纯的代天巡察,夏星沉都没有再逗留的理由。不过,他离京的时候却发生一件让人奇怪的事。那就是,本该还老老实实待在大理寺大牢里的工部尚书莫方行义父,竟然被悄悄塞入他的队伍里。这究竟是陈帝的意思?还是别人的诡计?夏星沉没有时间再去追究,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弦上的箭不得不发。随着右相大人代天子出巡这事热热闹闹落下帷幕,京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不过,高高宫墙里的凤栖宫却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娘娘,他们已经过了预州,再走五十里便会路过一座小镇。”诺大的宫殿里,因为壁灯摇曳折射交缠出层层波动的流光溢彩,所以这空旷寂廖的宫殿并不显得太过孤单。只不过,此刻李怀天那高大的身影绷直拘谨坐在皇后下首,就让人生出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皇后慢悠悠的拨着茶盏,心情显然还不赖。她默了一会,才斜眼扫了眼李怀天,淡淡问道,“哥哥想要如何?”“娘娘,据臣所知,那座小镇常有凶悍盗匪出没。”皇后轻轻将茶盏搁到一旁小几,似笑非笑的掠他一眼,“哥哥还是将心思放在别处吧,陛下对他们可是寄予厚望。”送夏星沉与莫方行义父去死?不,这件事既然已经有人做了开头,她何必非要急在一时。不但脏了自己双手,还要浪费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多愚蠢的决定。李怀天瞥见她微微透着讥讽的唇角,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赞同的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后大概最近心情都挺好,所以对于他的质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恼怒贬斥,反而又一记似笑非笑的眼神掠去,还极好脾气的问道,“哥哥跟本宫交个底,你觉得自己的武功上阵杀敌如何?若与武功高手单打独斗又如何?”李怀天茫然拧着眉头,“臣,不明白娘娘此意何在?”即使杀人,也不用他亲自出面去杀,问他武功高低又如何?皇后淡淡瞟他一眼,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总之这事哥哥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比起这个,本宫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哥哥你盯着。”李怀天见她说得郑重其事,登时心头一凛,“还请娘娘吩咐。”相比于外面的天翻地覆,天坛里面的皇穹殿可谓平静得跟一潭死水般。因为陈帝留了禁军监督,所以每一日真正发到莫安娴他们手上的吃食,果然就严格遵守着一餐一个馒头的待遇。莫安娴除了饿得头昏眼外,因为长时间低头抄经文,这头昏眼的症状越发严重了些。虽然被圆空大师拎出这九个命中带阴阳双煞的人里面,并不是只有莫安娴一个姑娘;但是,这不是唯一的姑娘里面,偏偏只有她一个人身子最差,因为她最近为赵紫悦意外身故很是狠狠伤心悲痛了好一阵子。这底子都因为悲痛熬得差不多了,就是养了几个月才勉强好一点,谁料就突然遭遇这种难民一样的对待。五天,第五天的时候,她已经快撑到了极限。除了时时出现头昏眼的症状外,还开始渐渐冒出其他不好的苗头。不过,她为了不让自己哥哥莫少轩担心,硬是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第七天的时候,她再也无法靠着意志撑下去了。在她清晨终于失神摔倒之后,莫少轩才迟钝的发觉不对劲。但是,圆空大师留了话,他们所有人必须在九天九夜之内合力将经完整无误的抄写完毕,才能化解祭天大典由于他们所带来的不祥灾劫。所以,就算眼见莫安娴晕倒,除了莫少轩与裘天恕担忧着急之外,其他人并不在乎她的身体状况。外面有重重守卫严格把守,莫少轩想要闯出去自然是不成的。不过这消息,终归因为莫少轩的异动而传了出去。“主子,”张化平日总是笑嘻嘻的和气圆脸上,此际不仅没有一丝笑容,反而还凝重得十分难看。尤其,据他所知,主子已经面对假山站了一刻钟之后,那脸色,简直比天边乌云还要沉。可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毕竟不敢犹豫更不敢有丝毫隐瞒的念头,“天坛那边刚刚有消息传出来。”那本来站得几乎跟一座完美立体玉雕一样的男子,果然唰的一下极速转过身来,冰冷眼眸略略抬起,便有一记森寒眼风飞过来,“说。”张化心下惊了惊,勉强咽了咽口水才稳定心神。不过,这会他可不敢抬头直迎冰山殿下双眸射来的要命寒光,“莫姑娘身体虚弱,承受不住皇穹殿里面那种高强度的活,突然晕了过去。”本来还玉柱一样矗立凉亭里的锦衣男子,在张化巴啦巴啦倒出这一串后,竟然眨眼不见了踪影。即使是站在亭子外面汇报消息的张化,也仅仅觉得刚才似乎掠过一阵风而已。张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同时惊骇得张大嘴巴,“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