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鬼域迷城
泽州,澎峪县。
厚重乌云压在头顶,豆大的雨粒砸进黄泥地,碎木杂草与砂石混合成浑浊泥浆,从无数条山坳之间涌入珊岭河。
本就不大的河流,在雨势之下漫出了河道,沿河两岸泥水横流,把原本杂草丛生的道路淹没成了泥泞沼泽。
左凌泉身披蓑衣,牵着缰绳在泥地里缓慢前行,走向远处的县城;持在手中的油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摆,时明时暗,就如同河边摇摇欲坠的枯木般,随时都可能被滚滚泥流淹没。
姜怡坐在马背上,同样披着蓑衣,雨珠砸在斗笠上噼啪乱响,只能缩着脖子才能避免雨水渗入脖颈;团子也缩成了一个球,躲在斗笠下面。
离开临渊城,两人为了尽快为民除害,用了六天时间,赶到了泽州。
泽州地处大燕王朝东南,距离京城也就千余里,但地势不好雨水又太过充盈,一年之中半年都在下雨,百姓聚集地较少,修行宗门更是罕见;因为官府管制力量不足,反倒是行走的江湖人比较多。
过来就遇上连日阴雨,姜怡被淋得贴身小裤都湿透了,坐着十分难受,她顶着雨幕眺望远方,开口询问道:
“前面就是澎峪县了吧?”
左凌泉停下脚步,拿出舆图看了眼:
“再走两里多,应该就到了,这舆图不准,哪里难走标哪里。”
姜怡往前走了一截,并未发现异样,正想说话,却见身边的左凌泉竖起手指,示意禁声。
一场浩劫席卷整个玉瑶洲,无论仙凡都难以置身事外,俗世王朝结盟出兵尽微薄之力,待在深山老林的各方老祖也都冒了出来,等一场大战打完之后,想再回到山上就不容易了。
姜怡话语一噎——她哪里好意思让左凌泉去睡大堂,而且左凌泉跑了,她一个人多害怕;可她也不能当着小二说‘算了,我和他睡一起吧’。
“两位看起来面生,好像是第一次来县城,晚上雨大,要是找地儿落脚的话,可以去前面铺子,还有间客房。”
店小二拿着钥匙,打开一间厢房的门:
“郡城那边有个江湖世家,在泽州坐头把交椅,最近庄主过寿,那些人都过去赴宴;我看两位客官也是江湖人打扮,不是去那儿的?”
左凌泉自然不累,五行亲水,在暴雨之中还挺舒服的,虽然满地泥浆有些难走,但他哪舍得让媳妇淌泥地牵马,摇头道:
左凌泉这才满意,回身走到桌前,脱下蓑衣和外袍,因为待会还得洗澡,他并未穿上干衣裳,仅穿着薄裤在椅子上坐下,打量县城周边的舆图,同时询问道:
踏踏踏——
南方之主窃丹挣脱天道束缚,引发了灭世之战,大战过后,南部原有的仙家宗门几乎全军覆没,再难成体系,残余修士互相抱团,逐渐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叽~”
姜怡抬起灯笼就瞧见这一幕,被惊得往后退出半步,佩剑也出鞘了两寸。
嘀嘀哒哒——
许墨无声无息来到宅院的附近,低头看去,却见院落之中生着火盆,几个妇人在其中叫魂:
左凌泉随口聊了两句,就关上了窗户,手依旧捂着姜怡的嘴,低声道:
“别乱说话,装作在行房。”
“我信你个鬼。”
“不是凶兽的血,闻起来像是狗血、鸡血之类的。”
姜怡知道这个地方古怪,想想还是顿住脚步,回身来到圆桌旁坐着,拿起左凌泉放下的舆图查看。
姜怡咬了咬银牙,只能抬手放出了一些被子。
“来都来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做定论,若只是意外走丢,没有凶兽作乱,也是好事。”
“你!”
客栈房间里,雨打窗沿噼啪作响,让屋里里更显幽静,仅能听见‘哗啦——’的拨水声。
左凌泉走进房间,把门关上,眼中有点莫名其妙:
“公主不是叫我吗?”
“家里没其他人?”
冰冷雨珠砸在伞面上,顺着伞骨滑下,又被街上的横风,黏在了蓑衣之上。
姜怡以前执掌大丹的缉捕司,对凶兽、民间鬼怪的案子接触不少,对这些方面的了解,还真比自幼不敬鬼神的左凌泉多,她解释道:
“民间百姓驱邪,都喜欢用这些玩意,在门上贴黄符也是驱邪的常用手段,这地方恐怕闹过鬼。”
“团子,他没进来吧?”
“唱歌啊,洗澡不唱歌,那澡不是白洗了。”
“别乱跑,这地方有点古怪,注意安全。”
两个人就这么随意瞎扯,往前又走了两三里,来到了澎峪县的老城墙之外。
左凌泉摇了摇头:“寻常江湖人罢了。我未跻身修行一道前,在南方四郡可是江湖上的第一剑侠,出身豪门,剑术无双,人送雅号‘七公子’;像是下面那种江湖人集会,我从来都是坐头把交椅。”
她屏息凝气,侧耳倾听,噼里啪啦的雨幕之间,隐隐传来:
“呜呜……呜呜……”
左凌泉平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道:
“我注意着周边,公主安心睡觉即可,此地不太平,我就算想对公主不怀好意,也得考虑当下处境不是。”
“宋老这话太谦虚了……”
“老婆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姜怡躲在浴桶里,沉声威胁道:
姜怡没想到对方警觉性这么高,察觉不妙,想要收回目光,但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把窗户直接推开了。
“被子给我点,冷飕飕的。”
姜怡眉头紧蹙,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和左凌泉往回退。
哗啦——
很快,缩在墙角的汉子,空洞的眼神就恢复了些许神智,茫然地看向前方。
“你起来,你要是敢对我……”
屏风后面水声响动了片刻后,稍许,搭在屏风上的银鳞软甲被拉了下去,很快,姜怡擦着头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街上鬼影都没有,客栈里面人倒是挺多。
夜间雨势很大,凹凸不平的街面上全是积水。
“我就躺着,不乱动……”
姜怡拿左凌泉毫无办法,又阻止不了,只能忍气吞声,转身往外走去,但还没走两步,后面就传来: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姜怡抬起黄皮灯笼查看——街边的一栋房子门没有关,里面是乱七八糟的杂物。
左凌泉翻了个身,躺在了床铺外侧,把被褥拉过来,盖在了两人身上,打趣道:
还有部分比较传统的修士,打完仗想‘事了拂衣去’,就抱团跑到了伏龙山隐居不问世事,修行之法也比较传统;不像其他宗门那般,为了‘修力’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冒出‘剑修’这种不求长生求杀生的异端。
“女侠倒是好眼力。最近城里是有点传闻,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砍柴的,在大黄岭那边撞鬼了,近些年又有些乡亲走丢,所以到了晚上没人敢出门;城门上的黑狗血,是前面狗肉铺子的伙计泼的,也没啥用……”
小二瞧见姜怡带着剑,后面还跟着个牵马的保镖,以为是江湖世家出来的女侠,开口道:
姜怡莫名其妙,抬起头来,轻轻一拍桌子:
“你哼哼个什么?”
小镇上看不到人影,气氛确实有点阴森,团子都不敢叫了,只是缩在姜怡脖子跟前,小心望着。
姜怡瞧见左凌泉走进屏风,以为左凌泉和上次一样,要帮她倒水,还有点不好意思,想去搭把手,哪想到还没走进屏风,就听见入水声。
“那你不睡就是了,在外面守夜,你灵谷的修为,不睡觉又不会累死。”
“人走了没有?”
“进山里砍柴挖药,难免遇上老虎豹子蛇,人丢了是常事儿,每年都会失踪几个;也不光是县城,郡城还有其他地方,也有人走丢……”
“你怎么不说话?……我睡地上也行,你牵马走这么远,也挺累的,犒劳你一下……”
……
“知道呀,挺香的,还放着瓣,真是讲究……”
左凌泉在门外等了近两刻钟,还以为姜怡早洗完了。都已经进来了,他也没有再出去的意思:
“隔着屏风,我又不乱看。衣服都湿透了,站外面和傻子似的,公主自己洗得美美的,总得让我换身干衣裳吧?”
除此之外,姜怡还发现,那人持伞的左手,好像戴着手套。
“嗯哼哼~……哼哼……”
……
——
小半个时辰后。
“路过此处,随意打听下罢了。”
左凌泉站在跟前,手按剑柄扫视城门外乌漆麻黑的灌木林,询问道:
“兽血?”
姜怡眼神微惊,连忙缩进了木桶里,羞急道:
店小二脚步一顿,回头道:
“大厅人都坐满了,确实没其他屋子,女侠若是不和同住一起,可以让他来大堂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姜怡莫得办法,其实心里也觉得靠在左凌泉身边安全,也不再多说了,只是转了个身,背对着左凌泉,开口道:
左凌泉听出老妪有气息,也瞧见了老妪脸上的一抹焦急,不像是妖魔鬼怪;他压着姜怡的手,往回退出两步,朗声开口道:
黑黢黢的县城里,暴雨声遮掩了所有声息,街面上积蓄了雨水,远处的县城中心,有几道从窗户里照出来的幽暗光束,瞧不见半个活人。
“左凌泉?”
左凌泉接下的差事,便是澎峪县的衙门上报,事情发生在县城北侧的大黄岭一带,未曾进入县城打听,也不知具体细节。
“公主,屋里就一张床铺……”
姜怡眉头一皱:“你想得美,你给我搓……不对,你想都别想,咱们一会开两间房子,我和团子睡。”
“鬼……厉鬼……浑身是血,在滴水……山神庙里……”
不过,剑还没拔出来,就被旁边的左凌泉按住了。
“你还怕冷?”
姜怡坐在雾气腾腾的木桶里,用手揉着白皙如玉的肌肤,动作很小,仔细听着走道里的动静,不时还小声问道:
“团子!过来睡觉。”
“李大娘的儿子以前在山里走丢了,从那之后脑子就不清醒,听见声响就往出跑,吓到过不少走夜路的人。”
“修行中人到处都有,只是很难发觉罢了;可能只是擦肩而过,被你目光惊动了,和我们不一定有关系。”
左凌泉听见这些言语,眼角露出几分笑意,并没有打扰,直接和小二走向了楼上的客房。
左凌泉坐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面搓澡,含笑道:
姜怡强行忍着配合着,直到床快被晃散架了,她才小声道:
“舆图是兵家重器,能放在市面上卖的必然有偏差,能勉强找到地方就不错了。”
“你好歹穿件衣裳,万一待会真打起来,你难不成准备光着和人打架?”
“我……本宫就是看看你在不在,你吱个声不就行了?快点出去,我还没洗完。”
到泽州来,自然是听说了这地方有阴物作乱,过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有人路过就往出跑,年纪大了也不听劝,唉……”
“李大娘,你认错人了,那不是你儿子。”
在玉瑶洲,伏龙山看其他宗门,就好似一个得道高人,看待一堆走邪门歪道的不良少年;而其他宗门看伏龙山,则是改革创新的优秀青年,看待一帮子抱着‘之乎者也’不撒手的古板老学究,反正双方都不怎么顺眼。
“偏远县城的百姓,哪里分得清凶兽鬼怪,以前白鹿江里闹凶兽,把人往水里拖,就被百姓误认为成了水鬼;我们来调查解决问题,要是卷宗上都写全了,还要我们过来作甚?”
姜怡连忙用被褥裹住自己,用脚儿把左凌泉往床下面蹬,羞急道:
“你下去,你……”
左凌泉进入大门一眼扫去,便发现客栈大堂里面六张桌子都坐了人,全是江湖装束,穿着也不算寒酸,看派头就知道是江湖上的大堂口出身,好像还互相认识,其中一个锦衣佩剑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武服老者朗声说着话:
“……宋老在泽州江湖德高望重,派个晚辈过来即可,何必亲自过来?”
“出门在外别讲究这么多。话说我在洗澡,公主准备就在旁边看着?要是真闲着没事儿干,可以进来帮我搓个背啥的……”
“待会怎样?”
老妪年纪太大,白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眼睛呈灰白之色,蜡黄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犹如晒干的人皮,嘴里牙齿掉完,张嘴只能发出跑风的呜咽声。
“不用你提醒,你老实注意周边。”
姜怡微微点头,又琢磨了片刻,才收回心神,看向压在身上不起来的左凌泉——刚洗过澡,出来得很急,所以……
“……”
只是两人刚沿着街道,走出不过十余丈,街畔乌漆麻黑的房舍屋檐下,就传来了‘踏踏踏——’的细微脚步声。
姜怡刚走出来,就瞧见左凌泉赤着上身,连忙偏过头:
门当即打开了,随叫随到。
吱呀——
“这地方阴气好重。”
左凌泉站起身来,上下扫了眼,打趣道:
“都到客栈了还穿着软甲,公主不热吗?”
几句交谈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左凌泉侧耳聆听许久,知道方才那人杀了个回马枪,不过最后还是离开了。他低头看着姜怡,轻声道:
“以后发现有异样,别直接盯着人看,要用余光。”
回应声传来,声音很年轻,当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
?!
姜怡都有点后悔和男朋友一起出来了,她只能当作没听到,研究起大黄岭一带的地形。
左凌泉觉得也是,听从了吩咐,套上了薄裤,重新躺好,又把被褥拉了拉:
大黄岭在县城北侧,距离约莫四十来里,属于荒山野岭,翻过群山就到了郡城,从舆图上也看不出太多东西。
“感觉不到,但是脊背发凉。”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抬起两只满是褶子的手,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三更半夜,暴雨倾盆。
左凌泉笑了下,又凑到跟前,和姜怡并肩躺在一起,怀里抱着佩剑,闭上了眼睛。
店小二正扶着老妪回去,闻声无奈道:
“拳怕少壮,碧潭山庄如今势大,老夫十年前还能压住,现在是没法子了;江湖就是如此,端着辈分没本事,迟早把脸丢干净,还不如利落让位给后辈……”
老妪在雨地里颤颤巍巍行走,张嘴呜咽,却听不清说什么,一直往前走。
姜怡对这个倒是不意外,大丹官府每年也会报上来很多失踪的案件,要是哪年一个县没少人,才是真的稀奇事。
两人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左凌泉上前扶住了老妪。
左凌泉表情凝重,左右看了看,开口道:
“你想得美。”
许墨走到跟前,手腕轻翻取出一个铜铃,轻轻晃动,抬手默念法诀。
好在,远处亮着灯火的一间铺子里,听见声响,走出了一个店小二,遥遥瞧了眼这边一眼后,连忙开口道:
对于进来的人,也没什么反应。
城门的木板满是扭曲纹路,还有一大片乌红痕迹,以及几道黄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