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颜嫣并不知这枚戒指的来历,只知它对谢砚之而言定然十分重要。既如此,她自是得想尽一切办法将它寻回。
那夜的雪一直下个不停,魔宫上下齐出动寻了大半宿仍未寻到。
恰巧谢砚之那日有场不得不去赴的宴,只能暂时选择放弃,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不论他上哪儿都要黏着的牛皮糖姑娘竟破天荒地想要在家待着。
谢砚之再回魔域时,天之将亮。
大雪覆盖整个世界,平日里最是怕冷的那个小姑娘正裹着厚厚的狐裘在雪地中四处翻找。
明明冻得直哆嗦,她仍紧咬牙关,提着灯,一步一步向黑暗中摸索。
谢砚之说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
有那么一瞬间,心口处传来了钝钝的撕裂感,说不上疼,细微的创痛,好似有颗深埋在地底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待颜嫣从厚厚的积雪中找出那枚戒指时,阳光恰好冲破云层,洒落在她脸上。
而她,恰在仰头对他笑。
那么耀眼,那么明亮。
也就是这个时刻,谢砚之如遭棒喝,骤然清醒。
——他一定会爱上她,只是时间问题。
……
繁乱的回忆逐渐远去,思绪回笼,那一刹那,他终于大彻大悟。
是了,就是这个时候。
他早早便知晓,自己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地爱上自己一手养大的孤女。
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一面被她吸引,一面又不断在厌弃这样的自己。
他突然又想起,数日前,颜嫣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
“倘若我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姑娘,只是你亲手养大的孤女,你是否还会说喜欢我?”
彼时的他答不上来,心中亦十分迷惘,直至今日,他心中方才有个准确的答案。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爱得从来都只是两百年那个如神明般降临的姑娘。
她是他在无尽深渊中拼了性命去仰望的月亮;是他唯一能够触碰到的光;亦是少年谢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找到她,是支撑着堕魔后的他活下去的最后信念。
唯有她在,“谢砚之”才是完整的,而非世人眼中嗜杀成性的魔头。
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背叛她?
背叛她便等同于彻底抛弃曾经的自己。
所以,他决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孤女,哪怕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他想揽入怀中的那轮月从始至终都在枕边,而他却视而不见。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第九年,颜嫣印象最深的是雪中下跪的那一夜。
那么,谢砚之印象最深的则是,暌违半年再相逢时,她无悲亦无喜的淡漠眼神。
彼时的他不曾多想,而今却万分在意,他不在的那半年里,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把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自己许久不曾踏足过的揽月居。
他记得,青冥曾与他汇报过,前些日子颜嫣在这株紫藤花树下埋了个巴掌大的铁皮盒。
大雨瓢泼,繁花零落。
他迎风立于屋檐下,一封一封拆开颜嫣五十年前写下的信。
纵是被藏于铁皮盒中,纸张也已泛黄变旧。
「壬寅年腊月初二」
「今日是我被赶出栖梧宫的第八天,娘,他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这里的冬天好冷,那日在雪地里跪出来的腿疾又复发了,可揽月居既没有炭,也没有法器来供我取暖,他们都说我定然扛不过这个冬。」
「除阿梧以外的宫婢皆已另觅出路,今日清晨我还瞧见阿梧在偷偷抹眼泪,怕是她也觉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罢?」
「但我仍想再见他最后一眼,想听他亲口说,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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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正月十五」
「昨日已立春,这个冬真的好漫长,可我活下来了。」
「除此以外,阿梧还替我打探到一个消息,原来他不是故意不来看我,早在我入住揽月居那日起,他便离开了魔域,大抵是去极寒之地接柳大小姐了罢。」
「我的确很难过,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也对,再也不会有比雪地下跪那个夜晚更难熬的时刻了。」
「答案既已摆在眼前,我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我本就是沾了柳大小姐的光,生了张与她颇为相似的脸方才偷来这八年。」
「既已活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学着去忘掉他。」
「娘,我一定能忘掉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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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二月初十」
「娘,我太没用了,我又梦见了他为我放烟花;又梦见了他带我逛庙会;又梦见了他带我去吃烟柳巷里包着虾仁馅的小馄饨。」
「我不要再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去喜欢他了。可是我该怎么办?梦里的他一对我笑,我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为什么还要自甘下贱?为什么就是忍不住?为什么还要在梦里继续喜欢他?」
「你告诉我,告诉我怎样才能忘掉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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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三月初一」
「暌违半年,我又见到了他,还见到了那位美貌的柳大小姐,」
「他们远远地站在合欢花树下,果真很相配。若是换做从前,我定然又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罢?」
「可今日膳房送来的酱肘子分外软糯入味,我一连用掉了三碗大米饭。」
「原来时光真能磨平一切,我想,再过不到半年,我定能彻彻底底地忘掉他。」
「所以,娘,你能否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
「今日之后我再也不会偷偷跑去栖梧宫看那盏灯是否熄灭。」
「再也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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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三月廿一」
「娘,你瞧,我果真做到了。」
「我好像变得不那么喜欢他了,我再也不会控制不住地梦见他,再也不想偷偷跑去见他。」
「我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待到所有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时,我会找个机会离开魔域,再也不回来,再也不会记得我曾喜欢过谢砚之。」
「我会找到一个视我为生命、眼中只容得下我一人的男子,我会比喜欢谢砚之用心百倍地去喜欢他。」
「所以,我才不会去吃他与柳大小姐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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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卯年四月廿五」
「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就要忘了他。」
「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我不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娘,我心口好疼,我真的好疼好疼,我不要再喜欢他了,我真的真的再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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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看一封信,谢砚之眼尾的红晕便深一分。
直至他看见垫在铁盒底部的那片红叶,手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用蝇头大小的字在叶面上写下两行字,浸过水的字边沿处俱已被晕染开。
纵是如此,那短短几行字,仍像刀子般剜着他的眼睛,字字诛心,刀刀致命。
「庚午马年四月初九」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1」
这是时隔五十年,她写给颜璃的第七封信,亦是那日她对谢砚之以红叶寄相思所作出的答复。
‘你可知,我曾多么努力地想要忘记你?你所沉溺的那些过去,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酸涩中夹杂着缕缕腥甜的梦。
人不该活在梦中。
故而,我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醒了过来,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喜欢上你。
爱恨消弭,两两相忘。
这便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结局。’
……
许是太过悲戚,又或许是心怀愧疚却仍有不甘。
谢砚之手背上的青筋已然微微隆起,又恐会弄坏颜嫣留下的印记,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动着筋骨松开自己紧攥的拳。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亲手摔碎了他想要私藏的月亮?究竟要怎样才能将她拼凑完整?
他从未这般迷茫,这般无助,仿佛又变回了两百年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郎。
此时恰有一阵风袭来,红叶自他指缝中逃走,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
眼看就要落在淤泥上,他正欲伸手去抓,却被举着伞急匆匆赶来的青冥一脚碾入泥土里。
“咔——”
有道清脆的声响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心口处传来阵阵刺痛,神思恍惚间已然辨不清那究竟是叶碎的声音,还是自心脏深处传来的龟裂声。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般杵立在这场大雨中。
又于一瞬之间骤然回魂,不顾仪态地蹲伏在地,去捡那片被青冥碾碎的红叶。
从未见过谢砚之这副模样的青冥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将油纸伞举于谢砚之头顶,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君上……”
谢砚之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想捡回那片红叶。
可随着他动作幅度的加大,那个原本好端端被他搂在怀里的铁盒“哐当”一声落地。
余下的六封信亦如那片红叶般被风卷走,漫天飘零。
直至彻底被雨水润湿,浸泡在不断泛起涟漪的水洼里。
还有一卷被藏于铁盒夹层中的帛轴,“咕噜噜”敞开,滚至他足下。
他眼睫颤了颤,看见了自己年少时为颜嫣画得那幅小象。
画中那个被积水浸湿的的姑娘眉眼弯弯梨涡浅笑。
是他再也瞧不见的模样。
他怔了怔,踉踉跄跄后退数步,终是惨然一笑,跌坐于冰冷的雨水中。
原来有关云梦的一切她都知道。
原来,他早已错得再无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