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嫣听着“骨碌骨碌”的车轮声,心中有些打鼓。
魔宫外的世界很是热闹,不过须臾,便已盖住了车轮声。
好奇归好奇,颜嫣却依旧死撑着,不肯睁开眼。
约摸又过半炷香工夫,龙车停在了闹市中,充斥在颜嫣耳畔的喧嚣声更甚。
谢砚之遣开左右侍者,不发一言地抱着颜嫣下了龙车,也不知他要作甚。
他走得很缓很慢,虽说使了障眼法用以遮挡容貌,可除了他,谁会闲着没事抱着个大活人在闹市里瞎溜达?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哪怕是闭着眼,颜嫣都如芒在背,尴尬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谢砚之仍气定神闲,视周遭行人为无物,时不时垂眸瞥颜嫣几眼。
闹市中各个方位的吆喝声皆不同,人间百态如潮涌般灌入颜嫣耳中,光是用听的,都能感受到有多热闹。
恰时,有个卖花小姑娘盯上了谢砚之。
小姑娘拦住他的去路,嘴很甜:“大哥哥你与漂亮姐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鲜花赠美人,这么好看的姐姐又怎能不佩花?”
“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九个字无疑取悦到了谢砚之。
谢砚之心情不错,出手阔绰买下小姑娘所有的花,“你这花不错,我全都要了。”
一听此话,颜嫣便知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魔尊大人又开始作妖了。
他作起妖来当真令人发指,愣是将那满满一篮子花都插在了颜嫣头上。
插一朵,垂眸瞥她一眼,插一朵,又瞥一眼……直至颜嫣脑袋变做花瓶,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方才罢手。
这个过程,颜嫣只自己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到她想骂人。
奈何现在还不能醒,只能继续忍。
谢砚之见她皱着一张小脸,眼睫颤了又颤,就是不肯“醒”,他眸中笑意更甚。
清了清喉咙,甚是惋惜地道:“八年一度的盛节,可惜有人不愿看,既如此,那便回家罢。”
听闻此话,颜嫣连忙睁开眼睛。
开玩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才不要就这么回去,况且,听他的语气,明显是气消了,既如此,她也该顺着台阶下才是?
谢砚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活了?”
颜嫣甩甩头,抖掉那满满一脑袋的花,没好气地朝他翻着白眼:“本来就没死。”
语罢,好奇地四处张望,心想,魔域何时多了个这样的节?
她两眼亮晶晶地扫视着街道上琳琅满目的摊贩,随手指向某几处:“我要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但凡过节都有个由头,颜嫣这姑娘好奇心忒旺盛,还是想知道这节究竟是怎么来的。
趁谢砚之排队买东西之际,随手抓了个摊主来询问。
那摊主挠了挠头,他虽是土生土长的魔域人,可他也不知这节叫什么名字。思索半天,只道:“兴许它就叫……盛节?”
“哎,没办法,尊上也没给这节命名,好像是五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
“据说啊,是咱们尊上为了悼念已故的心上人而建立的节日,每八年举行一次,从今晚开始,七日后方才结束。”
颜嫣沉默许久都不曾接话。
七天后,恰是她的生辰,她与谢砚之一样,也生于盛夏。
从前,她最期待的便是过生辰,偏生魔域的夏天热到能让人脱了一层皮,夜里又设有宵禁,每年她都只能遗憾地在魔宫内庆生。
唯一的安慰,也就是谢砚之会为她放上整夜的烟花。
她喜欢热闹,喜欢一切闹哄哄的事物,自也喜欢谢砚之为她放的那一场场烟花。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喜欢的究竟是代表热闹喜庆的烟花,还是谢砚之为她放的烟花。
可过生辰要放烟花,早已烙进心里,成为她的一种执念。
寻常人家怎有这么大的手笔?
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卸下防御、只宠你一人的谢砚之?
可不对等的爱正如那转眼即逝的烟花,烟花易冷,人心善变。
摇尾乞怜他人的宠和爱,本就悲哀至极。
那摊主这会儿生意冷清,正闲着无聊呢,颜嫣来得刚好,能给他解闷,他像是说上了瘾,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自那以后啊,咱们整个魔域夜夜灯火通明,再也不设宵禁。”
“大伙都说,是尊上怕颜姑娘的亡魂归来,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此为她燃灯引路。”
“说句不该说的,咱们这些个平头百姓是真打心底里感激那位颜姑娘。”
“尊上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慕名而来逛夜市的游客不知凡几,白日里无人想出门,哪怕是摆上一整天的摊,都比不过这夜里的半个时辰。”
颜嫣始终缄默不语。
如今知道这些又有何用?终究是来不及了。
倏忽间有击鼓声响起,摊主抚掌大笑:“到点了,要放烟花了,姑娘你赶紧找个好位置占着,晚了可就没地方看咯。”
几乎就在那摊主尾音落下的瞬间,夜空中绽出了第一朵烟花。
人群瞬间沸腾,如潮水般涌来,将单薄纤弱的颜嫣挤至一旁。
眼看颜嫣就要跌倒,有人如风般掠来,揽住她的腰,带她跃上离夜空最近的屋宇。
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那么近,仿佛触手便可及。
颜嫣与谢砚之并排坐在屋顶上,手捧她最爱的樱桃酥山,看着夜空轻叹:“好美。”
烟火点亮夜空,点亮她眼眸。
谢砚之定定望着比烟花更耀眼的她:“嗯,是很美。”
而后,一点一点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待颜嫣意识到此事,她与谢砚之之间仅隔不到两寸远。
谢砚之却仍在逼近,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拂去粘在她唇畔的糖渍。
颜嫣瞳孔剧烈震荡,倏地睁大眼,晶亮的眸子里映出漫天烟火与他的脸。
她愣了足有两息,如梦初醒般,下意识缩着脖子后退。
谢砚之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动作快如闪电,抢走她碗中最后一颗樱桃。
颜嫣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留到最后再吃。
这碗樱桃酥山统共也就三颗樱桃,她扣扣索索留这么久,就是为了最后一口也能吃到樱桃。
这哪儿能忍!颜嫣瞬间变脸,怒而瞪视谢砚之:“你!……”
余下的话尚在喉咙里打着转儿,被他挑起下颌,俯身吻上去。
清甜的樱桃汁在舌尖绽放。
烟花“咻”地冲上天幕,点亮夜空,一朵燃起,一朵又熄灭。
待第一场烟火落幕,谢砚之终于松开扣住颜嫣后脑勺的手,退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望着天:“很甜。”
颜嫣手中木勺“啪”地一声掉在屋脊上,表情有些呆。
她被魔尊大人调戏了不成?他这么个冰块脸何时学会了说骚话?
但见谢砚之神色自若地擦擦嘴角,表情与嗓音皆冷淡:“我说得是樱桃。”
终于缓过神来的颜嫣:“……”
死变态,想亲我就直说好吗。
烟火再次升空,点亮整块夜幕。
谢砚之在低头整理衣服,颜嫣在奋力擦嘴,二人都竭力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越是如此,气氛越是旖.旎。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目光又绞缠在一起。
长达十息的沉默。
颜嫣突然说:“不看烟花了,再去别的地方逛逛罢。”
他们十指相扣,漫无目的地游荡。
颜嫣又指使谢砚之买来许多小食,她尝不出味道,便由谢砚之代劳,为她描述那些吃食的滋味。
这一幕幕,恍若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云梦,谢砚之侧眸望向颜嫣,神思恍惚。
可到头来,终只有他一人记得那些过往。
她再也不会皱着眉头,凶巴巴地说:“你明明都不吃这些,为何要勉强自己?”
……
颜嫣不知谢砚之怎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心情其实也不大好,这种感觉很奇怪,片刻的欢愉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伤悲。
烟花落尽,繁华成空。
这座城突然静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去了何方。
小贩们开始收摊清钱,脸上洋溢着疲倦与喜悦。
颜嫣不想就这么回去,好不容易出趟门,自得逛够本,她拉着谢砚之又去了另一条街。
另一条街愈发冷清萧条,只剩一个算命先生仍在勤勤恳恳地摆摊。
颜嫣什么热闹都想凑,打起精神跑了过去。
她在话本子中看过不少类似桥段,那些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算命先生总能一语成谶,道破主角们的宿命。
从未找人算过命的颜嫣也想玩玩。
当算命先生问颜嫣想算什么时,她本欲说事业财运。
回头看了谢砚之一眼,脱口而出:“算姻缘,就算我与这位公子的姻缘。”
算命先生很是为难地看着自己手中灵签,有些担心自己说实话会被人掀了摊子,纠结许久,才道:“不太妙,是下下签。”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颜嫣与谢砚之的脸色,斟字酌句地道:“你们二人共有三世情缘,奈何三世皆为悲,终是有缘无分造化弄人呐。”
叹气之余,算命先生颇有些感慨,怎就有人能抽中这么差的签?他这番话还特意往委婉里说,没别的,真怕挨揍。
他总该不能与灵石过不去,真跟人家讲:你们二人早分手早解脱,若非要强求,那便只能阴阳两相隔罢?
颜嫣不甚在意地笑笑:“一听就不准,我与他怎会有三世姻缘?”
话是这么讲,她心中其实也有些犯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真有三世姻缘,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算命先生没接话,目光越过颜嫣,落在谢砚之身上,语重心长地道:“缘分天注定,公子千万莫要勉强。”
谢砚之的反应也分外耐人寻味,他将那枚灵签一折两段,搂紧颜嫣的腰,并赏给那算命先生大笔灵石。
朗声道:“是么?可我从不信命,偏要勉强。”
命?何为命?不过是命薄上一段潦草谵语。
有人命薄,寥寥数笔概此生;有人命贵,功名利禄享之不尽,却也仍只是上界仙神眼中的玩物。
既如此,又凭什么让他信这所谓的命?
.
因这段小小的插曲,回去的路上气氛变得尤为凝重。
二人各怀心事,颜嫣径直回了寝宫,谢砚之则一反常态地去找青冥,问他可有溯世镜的下落。
听闻此话,青冥好半晌都未能缓过神来,下意识道:“君上您找溯世镜作什么?”
而后又瞬间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莫非您是想让夫人恢复那段记忆?”
谢砚之微微颔首:“与其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解释给她听,倒不如让她亲眼去看。”
青冥抚掌叫好:“妙啊,妙啊,不愧是君上。”
谢砚之走得十分匆忙,当晚便已收拾妥当。临行时,只与颜嫣简单交代了几句。
“我需出趟远门,长则数月,短则十日内便可返回,你想去哪儿玩与青冥说一声便是。”
言下之意,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不禁颜嫣的足,放她四处玩耍。
颜嫣乖巧地点点头,倒也没对谢砚之说什么体己话,与平日里无甚不同。
又过半炷香工夫,待确认谢砚之已离开魔宫。
懒瘫在床上的颜嫣豁然起身,拿出传讯玉简朗声道:“谢砚之出魔域了,你需想个法子告诉柳月姬,七日后,谢砚之将会对她动手。”
面对传讯玉简那头来自付星寒的质疑,她只是笑笑:“爹,您可别忘了,谢砚之亦是咱们父女两的仇人。”
她唇角越翘越高,一字字缓缓道。
“柳月姬若不声不响地死了,还有谁能替咱们来收拾谢砚之呢?”
“自是……得让他们狗咬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