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三个小时。
“今年的战略会议为什么这个时候召开?这也太早了。”
“谁知道战略局那帮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没事可做。”
暮少远快步走下台阶,待进入车里后,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将袖子上的袖扣解开,语气中不无讽刺:“这是和平年代的特质,不停地对所谓的‘战略’研究来研究去,要不然他们做什么呢?”
西泽尔却还沉浸在会议提前召开的疑惑中,没有立刻回答暮元帅的话。
“刚才看见你父亲了吗?”暮少远换了个话题。
西泽尔点头道:“看见了。”
“是回去一趟,还是直接和我一起回北斗星?”
“北斗星。”西泽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回去过了。”
“好。”
可是原定于中午十二时起飞的星舰出了一点小意外,他们的行程不得不延后,在军区专用的港口候机室,暮少远元帅邂逅了同样航班延误的穆赫兰元帅。
“这到底是港口的问题还是天气问题?还是你的倒霉传染给了别人。”穆赫兰元帅出言嘲讽。
“要是我的霉运能传染到你,”暮元帅不咸不淡地道,“那还真是大快人心。”
穆赫兰元帅弯腰坐在了暮少远元帅身旁,侧身去抚平自己的衣摆时低声道:“战略局今年恐怕要大换血。”
暮元帅目光一凝:“所以今年的会才这么早开?”
“没有必然联系,我也搞不懂他们提前开会的用意,或许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战略安排?”
“扯淡,”暮元帅嗤之以鼻,“同样的理由我能变着花样给你编出十个来。”
“这个会本来就是形式大于实质,”穆赫兰元帅平视前方,继续道,“早就已经不是三军联合统帅的年代,统一的战略安排有什么用处?依我看,恐怕是别有用心。”
“什么用心,”暮元帅沉沉道,“把我们三个都叫道首都星走一趟,是旧月基地会炸还是白塔区会内讧?”
“哈哈,”穆赫兰元帅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半真半假道,“说不定是我们之中会起内讧呢。”
暮元帅缓缓转头看向他:“你知道老李的事了?”
穆赫兰元帅不作回答,只低声道:“最容易出问题的,不是旧月基地,也不是白塔区,而是边境线。”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九个小时。
“空管局说是天气缘故,我们必经的航线有一段遭遇了宇宙风。”
暮元帅低头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
“在这么下去今天就走不了了,”他说道,“虽然没有急事非得回去,但回去也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
副官道:“我再去问问,看能不能绕路。”
暮元帅坐了回去,半个小时前穆赫兰元帅已经出发去了旧月基地,而他留下的那句话引起了暮少远的深思。
中央星圈的局势变化都掩藏在深而静谧的暗流之中,他多年不涉首都星这摊子浑水,可是边防军却毕竟是联邦军政事务的一部分,有些事由不得他。
他偏过头:“西泽尔,你过来一下。”
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终于踏上了飞往北斗星的星舰。
首都星和北斗星隔着一个远程跃迁点,距离不算短,单程直线大概需要六个小时,但这六个小时里星舰大部分时候都在虫洞中,因此乘客也无法得到什么舒适的休息。对于暮少远来说这些都已经习惯了,他坐在舷窗前,为了安全舷窗视野都已经关闭,窗口只剩下黑洞洞一片,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黑暗。
“元帅?”
西泽尔的声音。
“我已近按照您的吩咐拟好了演习计划部署。”
暮少远回过头:“拿来给我看看。”
西泽尔将材料夹递给他,可是暮少远却只是随意翻阅了几下,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完就又还给了西泽尔,他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安排演习?”
西泽尔道:“您自有您的打算。”
暮少远笑着指了指他:“好奇心太重不是一件好事,没有好奇心,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等我们从虫洞出去,你就把这份计划书送到参谋总让昀初签署,然后下发到各个集团军,具体怎么分配让他们看着办,赶快给我动起来,越快越好。”
“是。”
暮少远又坐回了黑暗的舷窗边。
西泽尔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材料夹。
这个任务是星舰起飞前暮少远临时交给他的,实在太突然,他又要的很急,在西泽尔看来,临时赶出来的计划书大概不能让吹毛求疵的暮元帅满意,可实际上呢,他连仔细看一眼都没有就让西泽尔拿去给靳总签字。
西泽尔想了想,还是将文件又重新改了一遍,等到星舰快要跳出虫洞的时候,他再去找暮少远,惊讶的发现暮少远还坐在那里,好像自己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没有动。
“元帅。”
西泽尔叫了他一声,但一直隔了近两秒钟,暮少远才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的材料写的太着急了,我又改了一下,那给您再看看。”
暮少远却摆了摆手:“不用了。”
“可是——”
“我相信你。”暮少远打断他的话,笑着道,“只是一个演习部署的计划书而已,你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就不可能在集团军参谋长的位置上。”
西泽尔知道这个时候不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再反驳暮少远,而按照他对暮少远的了解,就算他反驳了,暮少远也一定不会改变他的说法。
可是……
西泽尔捏着材料板的边缘。并非是他对自己写的材料没有自信,他又不是什么刚进军部的预备职,只是按照规定,联合演习部署计划有其专门流程,应当先由元帅下达命令,参与演习的各集团军部联合或者单独制定计划书,再交由元帅审核,总参复核并签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跳过一切前置流程,甚至各集团军乃至总参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计划部署就已经签署生效。
而且西泽尔看得出来,他好像很着急。
“您想到了什么吗?”西泽尔低声问。
暮少远站起身,眸光平和:“我们刚才在等候室,你不在的空档里,我遇见了你父亲,我们谈及今天的会议提前的原因,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最容易出问题的,是边境线。”
西泽尔神情一凛。
“虽然我和你父亲总是不对付,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暮少远脸上凝起一丝笑意,“陆军总帅奥布林格穆赫兰目光之深远,审时度势之精准,联邦上下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几乎令我们措手不及。当我以为情况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现实的经验告诉我,它可能会变得更糟。”
“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做好一些准备。”
暮少远的手搭在西泽尔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他道:“这也许只是一场演习,但也有可能,会是一场战争。”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五个小时。
“你刚才一直都在改那个计划书?”暮少远忽然问。
西泽尔“嗯”了一声。
“你在跃迁的时候不头晕吗?”暮少远随口道,“我每次远程跃迁时间久了都脑袋很不舒服。”
“不会,”西泽尔笑道,“我记得靳总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问:“您刚才一直坐在舷窗边,是因为头晕?我还以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星舰广播忽然传来预警,他和暮少远同时抬起头看向舱室通讯屏。
“星舰‘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轮机室反物质发生泄露,将启动紧急跳出预案,请各位乘客在后勤组的安排下有序前往救生舱。”
“重复,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
西泽尔和暮少远对视一眼,立刻将材料板对折收起来,同时,舱室内通讯屏幕显示外面有人到来:“暮元帅,穆赫兰参谋长,麻烦尽快收拾一下跟我去逃生舱!”
这架星舰是军部专用的星舰,星舰上除了暮少远和西泽尔之外,还有联合舰队另外三名高级将领,在走廊上,几人打了个照面,皆是苦笑一声,匆匆前往逃生舱。
“十秒后,星舰将紧急跳出。请注意,倒数十秒后,星舰将结束跃迁,紧急跳出虫洞——十,九,八……一。”
仿佛天地倒置,星舰被席卷在风暴中心,翻滚、摇晃,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轰!
“警告,警告,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启动一级能量护盾——警告——”
“怎么会有攻击?!”联合舰队的一位少将错愕道,“不是轮机故障吗?”
警报的广播并未停止,星舰的晃动却更加剧烈,幸好这架星舰上乘客并没有几个人,逃生舱很快装载完毕,第一架逃生舱发射出去,联合舰队的少将跟着进入了第二架,暮少远一把将西泽尔推过去:“你和戴维斯军长一起。”
危机时刻不容推辞,西泽尔连忙跟着那位少将进去,逃生舱犹如一枚炮弹般发射而出。
西泽尔按下安全锁扣一边调整维度一边扭头看向舷窗——
黑暗的宇宙背景上,水星号正在解体,它的碟部破碎,能量护盾穿透后所造成的光波四处散射,尾部消融于一片正在燃烧、逐渐膨胀的金红火团之中,如同一条被啃噬的鲸鱼残躯。
缓慢坠向深渊。
而西泽尔一动不动地盯着甲板底层的逃生舱发射口,终于,第三架逃生舱和甲板的外壳碎片一起脱落,漫游在宇宙中。
可是就在这一刻,那团膨胀的火炸开成千万朵,犹如千万张巨大的口,要将星舰碎片和小小的逃生舱一口吞噬而进——
西泽尔觉得自己的视线消失了,眼前充盈着一片黑暗。他解开手腕上的安全锁扣,动作粗暴而用力去揉自己的眼睛。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扑到舷窗边,却依旧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哪怕眼睛刺痛难忍,泪水迷离,但他依旧能清楚辨认舷窗的边框,但是舷窗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
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身旁好像有人在叫他,但声音又不是很清楚,忽远忽近,夹杂着混乱的悲鸣。那些破碎而又嘈杂的声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全都扎在他的脑颅上,又变成了扭动的蛇,汲取走他的意识和清醒,却还给他难言的、无法忍受的痛苦。
在感官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水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手指穿透的却只有虚空,他仿佛听见自己的骨节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挤碎,难以逃离,无法解脱。
他不记得这疼痛持续了多久,而他的脑海又混乱了多久。
但他应该记得……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
“暮元帅!”
西泽尔猛然坐了起来。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一个小时。
“醒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问道,“感觉怎么样,精神分析师说你的精神力场一直处于半暴动状态。”
西泽尔慢慢地偏过头,看见靳昀初坐在他身旁。
而自己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头顶光线柔和,应该是在医院里。
“元帅呢?他——”
靳昀初神情冷沉地看着病床边缘一秒钟,然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靳总?”西泽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脚刚一触到地面,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站立起来的力气,他伸手想扶住床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摔在了地上。
“小心,”靳昀初连忙过来将他扶起来,“你的身体还没有适应紧急跃迁带来的重力变化,还是先躺着吧。”
西泽尔坐回床上,焦急道:“元帅他怎么样?”
靳昀初按着床前的椅子靠背缓慢地坐下来,半晌,她牵动嘴角笑了一下,道:“我有两个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西泽尔皱眉道:“都行。”
“那我先说和你相关的那个吧。”靳昀初咳了一声,声音像一缕徐徐的烟,透着虚弱,“秦教授不久前通讯我,说他今天晚上接待了一个老朋友,是一位植物学家带着她的小孙女,而那位植物学家带来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她们几天前在亚伯兰的森林里,见到了小林。”
西泽尔猛然扭头看向靳昀初。
“不要紧张,小林没事——至少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没事,老教授说追击者找到了家里,小林带着她们跑了出来,又将她们送到港口,然后就分开了。”
西泽尔接着她的话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立刻问:“那他现在在哪?”
靳昀初叹了一声,却只是摇了摇头:“老教授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小林虽然受了伤,但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担心。”
西泽尔沉默的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皱起来:“元帅他——”
靳昀初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道:“第二个消息,我正要说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闭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最后又张开:“他……他不见了。”
西泽尔愣了一下:“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靳昀初再次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所乘坐的逃生舰的残片,水星号的主要舰体结构也没有找到,他……和星舰,消失在了宇宙里。”
“调查局的空间物理顾问说,很有可能是星舰轮机故障导致的反物质泄露,和虫洞辐射发生了某种反应,他们被虫洞吞噬了,这样一来的话——”
“不,不对,”西泽尔打断她的话,“不是事故,不是什么反应。”
“我们遇到了袭击!”
“什么?!”靳昀初的声音一下子抬高。
“轮机故障发生时我们都在逃生舱,星舰广播警报了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并自动启用了能量护盾,当时星舰刚从虫洞里紧急跳出来,星舰黑匣记录里肯定都有记载——不,这样不行,星舰主体‘消失了’,那黑匣大概率也不见了……戴维斯将军呢?他和我乘坐同一架逃生舱,他也听见了。”
“他还没有醒。”靳昀初面沉如水,“不仅是他,另外一位,何绫中将也没有醒,医生诊断你们全都受到了虫洞辐射影响,有脑空白风险,并且辐射会影响意识,造成幻觉。”
“这……”西泽尔愕然道,“有这种说法?”
“谁知道,”靳昀初冷冷道,“他是医生他说了算。”
“可我确实看到了……”西泽尔呢喃,“按照您刚才说的,那应该不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水星号主体消失的那一幕。”
西泽尔看向靳昀初,神情疑惑不解:“……我连眼睛都没有眨,就是一下子不见了。可,这真的和虫洞有关系吗?当时星舰已经跳出空间引力场了。”
“你刚才说的水星号遭到了袭击?”
“对,”西泽尔点头,“不仅仅是星舰广播,逃生舱发射后我一直在舷窗里观察,当时星舰的能量护盾都已经被穿透,尾部也发生了爆炸,就算轮机室反物质泄露发生爆炸,也不应该那么快影响到舰尾,所以只有可能是外部攻击。”
“外部攻击……”靳昀初重复着这个单词,每一个音节都再平常不过,但放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品出一点刺骨的惊悚来。
首先,暮少远作为联邦最高军事统帅之一,他的行程一般都构成保密,只有少部分工作人员才会知道具体细节;其次,军方专用星舰因为搭载能量武器,因此每次发射起飞前的检查程序会比民用星舰严格许多,轮机泄露这类严重航行事故竟然未在发射前被排除?退一万步讲,就算在航行过程中真的发生了概率极小的故障事件,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星舰刚紧急跳出虫洞,就立刻遭遇了袭击?
而从上述这些问题出发,得到的答案就是靳昀初方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要么,暮少远一行人的行程泄露;要么星舰航行组中有内鬼,星舰事故本就是一起预设的阴谋。甚至极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而他们的目标……
“还不能完全确认袭击者的目地,”靳昀初低声道,“现在看来这架星舰上价值最高的就是暮少远这个边防总帅,可是少了暮少远又有什么用?没有他边防军又不会立刻崩溃,除非……”
“除非什么?”西泽尔问。
靳昀初呢喃:“除非有什么突发状况……”
她站起身,语速飞快地道:“你先休息,我去通个讯。”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七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