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有些惊讶道:“穆什的弟弟也在丛林之心工作?”
沈昼沉默了一下,道,“但是兰斯洛特贝尔弗特的基因所属身份姓名……是林。”
“……我听见一声很大的响动,我妈妈抱着我摔在了地上,血泼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热的,很湿……我在叫妈妈,但她没有答应我。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很高的人,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他是谁,我以为那只是梦里的影子,心理医生也说,那只是我不愿意接受父亲杀害母亲的事实所幻想出来的凶手……直到,直到我在星网上看见总统先生,拜厄穆什先生参加大选。我梦里的那个人,那么凶手,就是,就是总统先生!”
“林是穆什的弟弟?!”西泽尔错愕道。
“不知道。”沈昼摇头,“可兰斯洛特贝尔弗特宪历五年就已经死亡,死因是脑空白。根据在医院的个人档案照片来看,除了眼睛颜色相同,两个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梦的内容到我看见总统先生就结束了,就算有时候我没有醒,剩下的时间我也一直都在那个走廊不停地跑,但是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如果林就是兰斯洛特贝尔弗特,那么兰斯洛特脑空白死亡就是伪造的,这只是为了让他更换身份和名字进丛林之心。”
“……我不知道这个梦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像心理医生说的那样,是因为我害怕面对现实而幻想出来一个不存在的凶手,可是那个凶手为什么会长着总统先生的脸?在他当上联邦总统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如果林不是兰斯洛特,那么他为什么要使用兰斯洛特的基因编译码,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必须隐藏的秘密吗?”
奥兰多的声音和沈昼声音卷袭在一起,像是烟花一般炸开,火星飞散,然后变成一片浓郁的风烟灰烬。
拜厄穆什……
林……
拜厄穆什……
林……
“西泽尔?”
一瞬间,沈昼的声音仿佛又被风吹远了,像一片飘零的叶子,打着旋儿落进透明的水面,水流漫上来,将它吞噬而进。叶子一直下沉,下沉,直到藻荇飘荡的水底,那里有一条透明长廊,无尽头的延伸出去,死寂、荒凉,没有生机。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走廊上跑着,一个年轻女人追在后面。
“沈昼?”西泽尔忽然道,“你之前是不是调查过朵莉丝李的案子?”
“朵莉丝李?”沈昼直觉这个名字很熟,仔细回想才一拍脑袋道,“小林那个朋友,奥兰多的母亲,李纾的妻子,对不对?”
“对。她生前是不是……在丛林之心工作?”
“对,她在被害前,是丛林之心的研究员,李纾也在丛林之心工作,而且是在研究委员会。”
“丛林之心……”
奥兰多的梦虽然很离奇。但是就像他说的,如果真的只是梦,为什么出现在他梦里的是拜厄穆什,而且还是杀害朵莉丝李的凶手如此骇人听闻的角色。在精神分析学里,梦境从来都是被研究的对象,尤其是多次出现,并且一成不变的梦。
朵莉丝死亡时奥兰多只有不到一岁,这个时候他的脑部结构还没有发育完整,理论上并不会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产生记忆。可是这种情况并非绝对,任何普适性理论都会存在特例,而且,还有一个让西泽尔产生的怀疑论据,奥兰多的精神力等级很高。
假设奥兰多的梦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他潜意识里不想忘记这件事,于是大脑或者精神力便将这段记忆保留了下来,而后以梦境的形式逐次呈现给他。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
如果杀死朵莉丝李不是李纾,而是拜厄穆什?
那么奥兰多梦里的实验室很有可能就是丛林之心?除了拜厄穆什之外,另一个被朵莉丝称作“教授”的大概率是白兰教授,白衣服的女人……
西泽尔几乎没有多想,杰奎琳穆赫兰这个名字就已经从他脑海深处自动跳了出来。
他忽然开口:“朵莉丝李是什么时候死的?”
“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沈昼挑眉,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宪历二十年八月十三日。”
仿佛有一阵战栗的电流从脊背上蹿起来,一直流淌到了头皮,西泽尔直接到他应该从这个信息中抓取到什么关键,但却毫无头绪。
“这个时间前后都发生过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等等,‘启示录’失败、老林叛逃是宪历十八年年末!”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杰奎琳穆赫兰已经失踪了,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出现在丛林之心——
同样的,此时拜厄穆什也已经从丛林之心离职,他也不应该出现在丛林之心。
可如果不是杰奎琳和穆什,还能是谁?
穿着棕色西服的蓝眼睛男人,和白衣服的女人,还会是谁?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就要拧成一团。他想起家里深藏于柜子里那些老照片,那上面的杰奎琳到底作何装束?而拜厄穆什,楚辞那个装着老林遗物的箱子里倒是有几张拜厄穆什的照片,还有白兰教授……
照片。
照片?!
“是啊,怎么了?”沈昼不明所以地接上他的上一句。
西泽尔忽然站起身:“去首都星,你和我一起。”
“啊?”沈昼被他突入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懵,“回首都星——为什么忽然要回首都星,什么时候?”
西泽尔转身快步奔到衣架前,一把拽下外衣,头也不回道:“现在。”
沈昼无奈地摊手:“你总得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吧?”
“路上说,天枢港见。”
于是沈昼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从床上爬起来,去了天枢港。
等他到空港入口时西泽尔已经等在了那里,并且已经买好了航班票,不愧是穆赫兰参谋长,效率堪称惊人。
“你怎么回事?”沈昼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什么话都不说一句就要去首都星,我又不是你的手下——你明天不上班了?”
“请了一天假。”
“一天也不够来回的啊。”
两人闲话着,走进了等候大厅。
“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事了吧?非得这么着急……”
“你在来找我之前,是不是先去找了靳总?”西泽尔问。
“嗯。”沈昼道,“我告诉了她李元帅的事,怎么,她和李元帅出什么事了?”
“靳总在你走后就通讯了李元帅,然后……”
西泽尔将奥兰多的梦和他的猜测大致讲述了一遍,沈昼愣了刹那,倏然一拍大腿:“我当时就说这个案子有问题!”
“朵莉丝并没有出轨,李纾也没有劲精神病史,甚至他们整个家族往上追溯三代都没有出过一个精神病,那李纾有什么理由非得杀了自己的妻子?而且朵莉丝死后,李纾自己也精神失常——对了,靳总之前专门问过李元帅,他说李纾不是普通的精神障碍,是意识消弭,情况相当于脑空白。”
西泽尔将他按回座位上:“你先别激动,你比我更清楚一项罪名的指控最需要的就是证据,我们不能仅凭借一个梦就断定事实。”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很多时候——照片?你刚才专门提起奥兰多梦里的照片做什么?而且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是没有讲我们到底去连夜赶回首都星是要做什么的。”
西泽尔笑了笑,不得不感叹沈昼的敏锐程度,他道:“楚辞给我看过老林的遗物,那里面有一张夹在相框中的照片,和穆什、杰奎琳、白兰教授的合照放在一起,但却是背对着的。而且很奇怪的,那上面只有很模糊的某人的身体,似乎拍摄角度是从下往上。”
沈昼豁然偏过头去看着他:“你不会觉得,那张照片和奥兰多的梦有关吧?可是那时候林不是已经叛逃出丛林之心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西泽尔深吸了一口气:“林的遗物是在‘启示录’实验室解禁后我父亲去拿回来的,据他回忆,那张相框是白兰教授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来递给他的,所以他也不知道这相框到底是林的东西,还是白兰教授的东西。”
“如果是白兰教授的……”
“我刚才问过了我父亲,在他的描述中,白兰教授办公室的位置和奥兰多的梦里的那条走廊,一模一样。”
“这简直……”饶是沈昼这种见惯了风雨变幻大世面的人,此时也不由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在这几天之内,各种情况变得太快,惊露幻电一般,竟然让他生出几分白云苍狗、恍如隔世的宿命感来。
五个小时后西泽尔和沈昼抵达瓦蓝得星际港口,两人二话不说直奔穆赫兰府,此时已经是凌晨三时,整个家里醒着的生物唯有绽放的昙花和半夜蹦迪的小白。穆赫兰参谋长和沈大律师形同做贼一般穿过中庭,刚进门,趴在门廊上站岗的小白就炸毛了,对着西泽尔不停哈气。
沈昼嘲笑之:“这是你家猫吗……真搞笑。”
说着一把将小白捞起抱在怀中,顺毛捋了几下小白就不叫了,其实上次来做客的时候他就想摸这只猫来着,但是穆赫兰元帅夫妇都在,他有点不太好下手。他抱着小猫咪跟在西泽尔身后,无声上了二楼。
楚辞的房间在靠近阳台的位置,西泽尔推门进去,按开了照明。
楚辞走后这间屋子的门就常闭着,小白没法进来巡视,每次都只能在门口挠半天,而后憾然离开,于是刚一进来就脱离了沈昼的怀抱,左闻闻,右蹭蹭,企图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里其实没有任何变化,西泽尔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张,弯腰从床底拉出来一个不大的箱子。相框放在最顶,他轻易就拆开了,从里面抽出那张和正面合照格格不入的相片。
“楚辞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它比现在更皱,他说像是谁随便塞进去的。”
沈昼接过那张已经被压得相对平整的照片,但从上面裂痕般的褶皱依旧能看出它并未被谁仔细地保管过。照片的内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诚如西泽尔所说,背景模糊成一片,只有边缘的一个人形。沈昼端详了这张照片一会,手指在靠近边缘颜色较深的位置拈了拈,忽然道:“应该没人对这张照片做过鉴定吧?”
西泽尔挑眉看着他,随即摇了摇头。
“你家有没有发光氨试剂?”
“肯定没有——”
“那去我家。”
两人又从穆赫兰府去了沈昼家里,基因锁巨大的“x”形光线在沈昼脸上一扫而过,门打开,可是整座屋子得灯竟然都黑着。
“neo,”沈昼大声叫道,“neo?”
无人应答。
“真是稀奇了,她竟然不在。”
沈昼说着抬起终端通讯,并未连接成功,他一翻信箱才发现两个小时前neo给他留过言说自己出去了,而那时星舰正在穿越虫洞,下星舰之后他也没有注意消息。
“这三更半夜的她出去干什么……”沈昼嘀咕着,在书房柜子里一阵翻找,最后扒拉出一瓶喷雾,在那张奇怪的照片上是喷了几下,几秒钟后,照片的角落出现一小点萤绿的亮光。
“血?”西泽尔道。
沈昼将照片和试剂一齐放在了桌子上,半晌忽然道:“你的猜测,大概率是对的。”
“将这张照片拿给奥兰多辨认吗?”
“我给他留过言了。”西泽尔道,“明天早上……等天亮了,我们在疗养院和他汇合。”
“等等,为什么是疗养院?”
“我想去看看李纾。”西泽尔将照片装回了透明密封袋,“说不定他知道什么。”
次日清早,两人就赶去了夜潭大区的疗养院,他们去得足够早,可没想到奥兰多已经在疗养院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们了。他似乎一夜未眠,眼下青乌凝重,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您在通讯里,说的,说的,是真的吗?”奥兰多问得有些磕巴,“那个照片,竟然还能找到?”
西泽尔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密封袋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发光氨试剂已经干了,照片上沾染的血迹只剩下一个发白的小点,就像一只死去的昆虫尸体粘在那里。
奥兰多眨了一下眼睛。
下一秒,他只觉得那张照片竖立起来,如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刀刃一般划开了他眼前的迷雾,蒙在他意识上的阴翳,穿透了他的大脑,像是拼图上的最后一块。
或者一把钥匙。
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