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坐在这里, 想必都看完了我写的那本书了。”

尤珈说的自然是那本《论黑魔法实战》。

学生们自信地点头，眼中毫无惊讶。

在座每一个人都将这本书研读了两遍以上。

《论黑魔法实战》是这位大魔法师的代表著作。

十二年前发表，从十年前开始每年都会有所修订、发布新版本。

全书包括黑魔法战斗的基础、提升、进阶知识, 并按照个人作战和团队作战分开详细讲述，面面俱到，由深入更深。

——这部书如果有缺点, 那就是太过深奥晦涩, 读起来有一种意识到自己智商缺失的美感。

大佬眼中的基础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也难以琢磨透。

当然，黑魔法学院的学生, 这群院长的忠实簇拥者自然会说：不, 你读不懂是你的问题，不是书的问题。

这片大陆不会有哪一个黑魔法师没有看过这本书。

它几乎是黑魔法学界的圣经。

而当初这位院长先生写这部著作时，也才20岁，比他们这些学生现如今更年轻。

这本书是他当初的毕业论文。

学生时期的毕业论文，被无数魔法师奉为经典。这种事, 也不过是这位大佬传奇履历的其中一件罢了。

现在，院长先生提出这个话题，一定是想要摘取其中的知识, 来考验他们。

当然没有丝毫问题。他们想。

尤珈扫了他们志在必得的眼神, 点点头：“很好, 我希望你们讲述这本书的最初版，也就是十二年前那版的缺陷和不足。”

……缺陷？

学生们信心满满的神情一致迷茫起来。

让他们去找这位大魔法师代表作的缺陷，这怎么可能？

再说了, 既然都有修订版了, 谁还会去看十二年前的初版？

在座的学生都把这几年新修订的每一版看得仔仔细细。

但是初版？

抱歉, 真不熟。

“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你们应该知道, 这本书的初稿，只不过是一个在校生的毕业论文而已。它当然是漏洞百出。现在我不需要你们写出同样水准的东西，找出其中的缺陷就行了。”

尤珈毫不在意地贬低着自己当初的论文。

学生们很惊讶。

哪怕是初稿，一经发表便已经震惊了整片大陆，正是那部初稿定下了这位黑魔法师的神格。

人们开始承认，他并非仅仅是一名天资聪慧的后辈。

在魔法这条路上，这个年轻的孩子，是他们毋庸置疑的前辈。

看着院长认真的样子，学生们知道他并非开玩笑，不得不开始思考。

这群学生确实都很聪明，纷纷打开搜索引擎，比对起这十年来每部修正版，相比初稿版有什么不同。

这显然是正确思路。

尤珈看着眼前学生们的思路都步入正轨。

其中，唯独离他最近的那个学生——希尔诺没有翻阅任何东西，坐在课桌前，对着白纸，似乎是构思了一会，便提笔开始轻快书写。

没有停顿。

尤珈挑眉。

他说：“今天上午的课结束时，每个人必须交上来一份答卷，一万字以上。交不出来的，今天下午的室外课，可以和我来练习一下对战。”

话音刚落，学生们立刻提笔起来。

也不管脑袋里究竟有什么可写的，总之先把字数堆出来再说。

那可是一万字！

没有谁想和这位大佬对打。

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有当沙包的癖好。

见学生们都开始写作，尤珈干脆走下讲台，绕整个教室一圈。

见到他下来巡视，学生们显然紧张了许多，提着的笔迟迟下不去。

也有学生硬着头皮写下去。

尤珈有时站在某些学生身后停下，看着对方的书写，也不说什么。

有时会点出某些人的明显问题。

比如——

“立体防御魔法在从前叫作反弹魔法，五年前才被统一更改名字。显然，你并不了解，并将其当做书写的错误。你的魔法史课成绩是通过死记硬背得到的？”

“迄今为止的记录下，黑魔法的最远射程……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多写了一个零？不妨现在打开你的搜索引擎看看，那个最远记录的保持者是谁。”

“请问你是没有修习过战斗心理学这门课程吗？这学期刚上？那么请问你在预习中有注意过最基础的第一章内容吗？”

一圈下来，被点名的学生都暗暗叫苦。

真要说起来，他们在黑魔法上的学习绝对算得上优秀，成绩也都是一顶一的好。

但想要在这种大佬的书中找出纰漏，并且给出一番自己的见解，光靠那些课程考核的知识显然有些不够用了。

听说越是无用的边角知识，越能显现一个人学识的边界。

现在，许多人才发现，他们在黑魔法上的钻研大多仍停留于课程学习，而缺乏主动的钻研和思考。

提笔发言便容易被真正的大佬发现错误。

当然也有部分学生在这方面已经做得很好。

至少第一圈巡逻下来，没被指出错误。

但这份庆幸显然来得太早。

转完一圈后，尤珈开始转第二圈。

这一回，教室里的声音几乎从未间断。

到了第二圈，学生们书写的白纸上多了许多内容。

越多的文字，意味着越多出错的可能。

尤珈每到一个座位，看了几眼，便开口简要指出错误。

就那几眼的时间，甚至让人觉得对方根本没看清文字的内容。

可对方指出的错误确实是一根见血，毫无失误。

相比起上一轮的肤浅错误，这一轮的更为刁钻、深刻。

一开始，学生们都觉得，这位院长的声音其实可以低一点，再低一点，犯不着传得整个教室都听见，至少给当事人留下点脸面。

后来，当尤珈指出前面学生的错误时，后面的学生赶紧涂涂改改，奋笔疾书，将相同的错误改正。

再到后面，他们逐渐回过味来了。

尤珈老师的声音在教室中接连不断，说出的那些内容不是书上翻烂的知识，也不是什么成体系的讲解。

——这些东西通过看书就能自己学习。

这位院长在一对一给他们指出这几年学习中的问题。

同样的问题也许在很多人身上都有共同体现，为其中一个学生指出来，其他人也都能听见。

尤珈老师让他们指出自己十二年前毕业论文的漏洞，可最终下来，漏洞百出的却是他们。

要是在平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会写出这样稀烂的文章。

“一万字”的极速限制，让他们无法慢慢悠悠冷静思考，只能想到什么抖出来什么。

生死极限下，脑子会下意识地写出最本能的东西。

而这份本能所传递出来的错误，便能代表很多东西。

是他们黑魔法生涯中所必须认真反思的东西。

于是学生们不再抗拒或羞耻，坦坦荡荡地写起论文来。

遇到尤珈老师来指正时，虚心认真地聆听。

等快到中午，每个人的论文都大体成了雏形。

算不上有多创新，但至少没有那种看起来相当可笑的低级错误了。

——对尤珈来说。

他终于将视线移到距离讲台最近的那个位置。

方才的几遍巡视下，他始终没有看希尔诺的文章。

此刻，希尔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同样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扫过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似乎在做最后的检查。

“写完了？”他问。

希尔诺点头。

尤珈站到希尔诺身后看着。

希尔诺感受着老师站在身后的气息，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不知道老师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对于这份论文，至少希尔诺自己是相当有信心的。

或许不算完美，但绝不会让老师失望。

每年尤珈老师新修订的书出版时，他都会第一时间买来看。

细细比对不同版之间的不同，分析那些删减、修正、补充的文字段落，体会其所蕴含的深意，揣测尤珈老师每年的心路变化。

在这之中，那份初稿自然是作为重中之重，被反复阅读多次。

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这份在常人眼里枯燥乏味的工作，希尔诺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便一直坚持。

说来也巧，从他十二岁那年开始，尤珈老师便开始了每年的修订工作。

《论黑魔法实战》这本书至今修订了十年，希尔诺便研究了这部书十年。

每一版相比上一年增添了多少，删减了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

在这个大陆上，希尔诺不认为有谁能够比他更了解这部著作。

在这方面，甚至连尤珈老师本人都不一定能胜过他。

希尔诺曾听说，文字能反映著作者最真实的内心。

这部书的初版，和两年后的第一次修订版之间，整体风格差异极大。

这两版也是所有修订版间，修订内容最多的。

每当对比起这两版书时，希尔诺都能感受到尤珈老师在这两年之间，思想所产生的巨大变化。

触碰那些文字，仿佛在探寻老师当年的内心……

指出初版的不足和缺陷，这种最初级的事情，对希尔诺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他站在十二年后尤珈老师的肩膀上，审视十二年前尤珈老师的想法。

何其流畅。

希尔诺不认为这份论文有什么大的不足。

原本是这样的。

但尤珈老师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

希尔诺感到有些不安。

难道这份论文有什么问题吗？

不可能。

“老师？”他试探着问。

过了许久，身后才传来声音：“你念给大家听。”

希尔诺没有犹豫，站起身，认真清晰地读着这份论文。

清亮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每个学生都停下了手中的笔。

听着听着，有的学生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论文揉成团。

——待会儿还是扔到垃圾桶去吧。

等希尔诺念完，教室内响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

尤珈老师的声音从身后再次传来，很近。

“这是一篇优秀的范文……”

下课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连绵不绝。

希尔诺轻微皱眉，他没听到尤珈老师后面说的话。

又或许，老师原本也没打算再说什么。

等铃声结束，尤珈老师已经走向门口。

只留下一句话，让他收齐所有人的论文，截止期限延长，下午的课结束后送至办公室。

希尔诺点头称好。

他转过视线，见到不少同学默默地将桌子上的纸团摊开，试图恢复平整。

有些甚至正从垃圾桶里打捞着什么。

……

下午的课程在室外进行。

希尔诺提前到演练场，随便找了个绿荫地等待。

后来的学生们到了，纷纷朝着他走来，以他为排头，在后面站成几列。

希尔诺怀疑自己这是被当成课代表了。

上课铃响起时，尤珈准时来到。

见到学生们已经整齐排成几列，微不可查点了头。

算是赞许。

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他直接说：“你们进入黑魔法学院后，学会的第一个魔法是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举手说：“远程射击黑魔法。”

“课下用了多长时间练习？”老师又问。

这一次，大家的回答没有那么迅速。

彼此之间暗流涌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传递着无声的交流。

——我用了三个小时，你们该不会都是随便几分钟就练会了吧？

——我大约练了五个小时左右，不过我肯定是不会举手的，肯定有人跟在我后面回答四小时、三小时，哼。

——两小时绰绰有余，待会儿要是有人回答三个小时，我再回答好了。

——这种基础魔法不是一个小时就够了？花费一个小时以上的那该有多蠢？

每个人都在心底里暗暗揣测着别人的答案，每个人都不愿意率先出头，做那被比下去的炮灰。

不过想也知道，最后练习时常最短的，肯定是希尔诺吧。

像他这样的天才，估计真的是几分钟之内，有手就行。

希尔诺站在队伍的最前排，神色自然，没有回答。

尤珈见众人保持沉默，也没有继续追问。

只让他们依次上前，瞄准远处的定向靶，释放远程射击黑魔法。

人群中又是一阵茫然。

这样的基础魔法再简单不过，早在三年级时他们便掌握得炉火纯青。

此刻周围没有环境影响，那只靶子距离不算多远，也不会移动，想要击中那还不是简简单单？

即便心中保持有困惑，他们还是依次上前。

瞄准。

施法。

完美击中。

每一个人都正正好击中了红心，没有一丝差别。

尤珈点头，没有评价，只继续做出指示：“下一组，连续释放十次远程射击黑魔法，射击间隔不能超过一秒。”

十次。

人群中产生了些许躁动。

这一次，有一个人在最后一下射歪了。

“下一组，二十次。”

有三个人在中途便射歪了。

“三十次。”

二十二人没能全部击中。

十三人起手便严重偏离靶心。

还有两个人紧张地向尤珈报告，魔力耗尽了，实在释放不出来。

尤珈没有批评他们，也没有惩罚什么。

只看了眼人群中最后剩下的几个人。

“继续，五十次。”

这一次，几乎全军覆没。

前面的那几人都失败了。

甚至连前二十次连击都做不成，方才不间断的魔力消耗，已经让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

希尔诺看了眼身旁另一个还坚持到现在的学生。

是那位总排第二名的同学。

希尔诺朝他笑了笑，便走到射击圈内。

利落流畅地完成五十次射击后，退下来。

见状，“第二同学”压力陡然上升。

又是这样。

如果希尔诺这次也失败了，那也就罢了。

可对方偏偏完美完成了，甚至看不出一点勉强的感觉。

但自己已经很累了，连法杖举得都吃力。

上一组的射击，也是咬牙好不容易才稳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