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熙没有回答, 只看着她笑,“去罢。”
芳凌皱着眉头退了出去。
崔文熙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心想那雁兰当真有几分趣味, 昨晚庆王歇在她那儿了,今日便来耀武扬威, 可见是个沉不住气的。
这样的人逗起来可有意思了。
婢女端来铜盆供她净面。
不一会儿芳凌进屋来伺候,心里头明明憋着困惑,却忍了下去。
外头的雁兰由小桃搀扶着往瑶光园而来, 她梳着双刀髻,穿了一袭艳丽的桃红齐胸衫裙,襦衫是对襟直领, 花式则是精美繁缛的桃花团。
长裙至脚踝,颜色呈渐变色, 臂间挽着牙色轻纱披帛, 脚上一双小巧的绣花鞋。
除了腕上一枚昂贵的羊脂玉外,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配饰, 甚至连发髻上的珠钗都用得极少。
在前往瑶光园的路上,二人不禁被满园阔绰晃花了眼。
那些精致的园林景观,池子里恣意浮游的肥硕锦鲤, 园子里争相绽放的娇艳花朵,以及红配绿的蜿蜒游廊好似长龙一般望不到尽头。
小桃眼中难掩雀跃,她年岁小, 不够沉稳,忍不住偷偷地东张西望。
雁兰则比她稍稍稳重些,心里头明明惊诧, 却做出一副不过尔尔的表情来。
在前头领着她们的婆子鄙夷地瞥了一眼, 到底是从乡野来的粗鄙妮子, 就算穿得再光鲜靓丽,也难掩骨子里的小家子气。
雁兰似察觉到了她的鄙夷,不动声色掐了一把小桃,她稍稍收敛了些,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一路过来难免会碰到几个府里的家奴,雁兰故意挺直身子,丝毫没有作为外室的觉悟。
这不,待她们走远后,有婢女忍不住小声议论道:“瞧那狐媚子,耀武扬威的,恨不得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可不,穿得花枝招展的,倒像个主子来了。”
“嗐,谁叫人家肚子争气呢。”
“争气又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乡野粗婢罢了,待产下子嗣,有得她哭的。”
“是啊,咱们主母有背景,岂有她的容身地?”
“依我看呐……”
婢女们窃窃私语,见惯了高门大户里的规则,个个都跟人精似的,里头的门门道道一眼便能看透本质。
另一边的雁兰主仆到了瑶光园,由婢女领到前厅落坐。
稍后芳凌出来,趾高气扬地扫了她们一眼,语气淡漠道:“且等着罢。”
许是她的面相生得凌厉,小桃有些畏惧。
雁兰则规规矩矩地坐在黑酸枝木椅子上,面色紧绷,内心忐忑。她到底想为自己谋得一份前程,若这个时候不想法子,待产子后就迟了。
没过多时崔文熙从厢房里出来,雁兰连忙起身行福身礼,一旁的小桃似从未见过这般抢眼的女郎,愣怔了片刻才低头仓促行礼。
崔文熙由芳凌搀扶着坐到太师椅上,稍稍整理裙摆。
雁兰躬身道:“奴婢雁兰,拜见庆王妃。”
崔文熙看向她,笑盈盈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雁兰依言抬头,银盘脸胆怯又娇柔。她自认为容貌不差,可与眼前这女郎比起来,顿觉自惭形愧。
那女郎端坐在太师椅上,脸庞饱满,五官生得大气。
发髻上珠钗满头,穿了一袭胭脂色纱罗大袖衫,仪态优雅,气质温婉端方,一派正宫主母的华贵雍容。
雁兰默默地垂下头。
崔文熙夸赞道:“模样生得顶好。”
雁兰忙道:“主母夸赞,奴婢惶恐。”又道,“昨日秦大夫前来给奴婢诊平安脉,他说奴婢往后的胎便由他来保,奴婢心怀感激,今日特地来向主母道谢。”
说罢毕恭毕敬地跪到地上行了一礼。
小桃见她这般,也跟着跪到地上。
芳凌居高临下地斜睨她们,心想真会装乖,昨日庆王才歇在她那里,今日就来道谢了,那点小心思害怕他人看不出来吗?
崔文熙却一点都不恼,和颜悦色道:“你怀了四郎的子嗣,我作为府里的主母,差人过去照看,也是应该的。”
说罢递了个眼色给芳凌,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搀扶雁兰起身。
对方客气的态度不免让雁兰惴惴不安,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女郎,原想着那崔氏只怕容不下她,会故意刁难,哪曾想眼下的女郎却这般好说话,反倒令她心虚发慌了。
她越是心虚发慌,崔文熙就越是大度能容人,并且脾气好得不像话,亲和道:“雁兰进京了这么多日,我却不曾见过,确是我疏忽了,不知现下别院的吃穿用度可还合意?”
雁兰谨慎回答道:“劳主母费心了,奴婢很是合意。”
崔文熙无视她手腕上昂贵的玉镯,笑眯眯道:“若是有不合意的地方,可差人来瑶光园,管事的会替你安排下去。”又看向她旁边的小桃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桃忙应道:“回主母,奴婢叫小桃,也是魏州人氏。”
崔文熙轻轻“噢”了一声,语气温和道:“看着年岁小,可伺候得下你家主子?”
小桃:“回禀主母,小桃能伺候得下雁娘子。”
崔文熙:“若是有难处,府里可差人过去帮衬着,替你分担着些,干点粗使活计也好。”
听到这话,雁兰生怕她安插眼线过来盯着,连忙道:“不劳主母费心了,有小桃照看,奴婢很是合意。”
崔文熙脸上仍是一派和颜悦色,看不出丝毫不快,“合意就好。”
她说话的语气从头到尾都轻柔舒缓,态度大方从容,一点都没有芳凌的鄙夷刻薄,倒叫小桃生出不少好感,只觉得那女郎温婉端方,通身的贵气,且气度不凡,是她见过的女郎中最漂亮的一位。
委实叫人印象深刻。
那雁兰本揣着心思故意来讨人嫌,好叫夫妻二人再生嫌隙,让她有夹缝求生的机会。
谁知崔氏根本就不给她机会,对她的态度好得不像话,语气谦和,还处处关心,反倒叫她不知如何自处。
婢女送来茶水,崔文熙很有耐性,竟然同她闲话家常,问起她在魏州时的日子。
雁兰动了小心思,故意说起庆王得她救助时的情形。
崔文熙认真地听着,说道:“四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遇到你,也算是他的造化。”
雁兰藏着小得意,回道:“主母言重了,奴婢不敢。”
她的言辞谦逊,眼尾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崔文熙瞧着甚是欢喜,她喜欢有上进心的女郎。
见她的头上没什么配饰,崔文熙朝她招手道:“你过来。”
雁兰规规矩矩地起身走到她身旁。
崔文熙随手把头上的一支石榴红宝石花钗取下插到她的发髻上,说道:“女郎家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你比我年岁小,正是最盛的年纪,万不能亏待了自己。”
这话听得雁兰心情复杂,赶忙行礼道谢。
一旁的芳凌着实看不透自家主子的举动,面对一个进府来耀武扬威的外室,她的态度实在太好了,好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不,雁兰心里面同样惴惴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
稍后一名婆子前来,似有事要禀,雁兰不便多待,便告辞离去。
崔文熙也未挽留。
小桃搀扶雁兰离开瑶光园,路上她不自在地扶了扶那支宝石花钗,石榴红艳丽夺目,镶嵌在由纯金打造的宝相花中,精美异常。
领她们出府的婆子故意冷哼一声,敲打道:“我家主母心慈仁善,无非是念在雁娘子肚里怀有庆王的种,这才厚待。有些人啊,别以为仗着肚子就能一步登天,想些不着实际的东西。”
雁兰没有吭声。
婆子继续道:“崔赵两家联姻,背后有雄厚的家族利益,若因为他人而分崩离析,未免太过天真。”
雁兰继续保持沉默,旁边的小桃听着不是滋味。
待她们出府后,小轿早就候着了。
小桃搀扶雁兰上轿,坐稳后,一行人才回兴安坊别院。
雁兰不痛快地把头上的那支花钗取下,原本想把它折断泄恨,但见做工精美,又舍不得了,若是典当,应能值不少钱。
回想崔氏的种种举动,她心中既恼恨又无奈。
花钗是她用过的,男人也是她用过的。
现在崔氏不中用,却要让她辛苦怀胎十月替他人做嫁衣,一旦产下子嗣,她就要被发卖出去,再无今日的荣华。
想到此,雁兰顿觉心中郁闷,窝囊至极。
与此同时,瑶光园里的芳凌实在憋不住了,皱眉问道:“娘子何故对那狐媚子这般示好,连宝石花钗都赏了去。”
崔文熙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你瞧见她腕上的那只玉镯了吗?”
芳凌:“瞧见了,应能值不少银子。”
崔文熙笑眯眯道:“人家娇贵着呢,也不稀罕我的物件。”顿了顿,“她有身孕,这会儿正是她横行霸道的时候,我替四郎多宠着不好吗?”
芳凌:“???”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崔文熙歪着头道:“人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若是她,手里有依附仰仗,还不得紧紧抓牢了?”
芳凌若有所思,听得似懂非懂。
崔文熙并未过多解释,只问道:“别院那边除了小桃外,还有哪些人在伺候?”
芳凌回道:“刘婆子和青冬。”
崔文熙看向她,说道:“刘婆子我倒听说过,是府里的老人了。”
芳凌点头,“那婆子是个人精,圆滑世故,也爱贪小便宜。”
崔文熙垂下眼帘,“你什么时候见见她,给她使些银子。”
芳凌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应道:“好。”
话说那雁兰原本想来搞事,结果反被崔文熙轻巧打发了,回去后越想越不痛快,懊恼之下把桌上的杯盏砸了个粉碎。
小桃被吓得够呛,慌忙跪到地上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
雁兰恨恨地盯着她,不高兴道:“我是个活不过今年的人,息什么怒?”
小桃知道她的意思,讷讷道:“娘子莫要说胡话,不是有郎君吗?”
雁兰冷笑,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起初她对那个男人是没有情的,可是进京后,他对她实在太好了,除了不能每日陪伴外,吃穿用度从不苛刻,反倒令她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现在她忽然有些后悔进京来,落到上不上下不下的处境。
去母留子令她惶恐不已,明明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的是她,却偏偏为他人做了嫁衣,不但没有功劳,反倒还要被发卖出去。
这口气,她委实咽不下。
可是谁叫她没有娘家背景呢,孤身一人被困在这座高墙大院里,没有人可以帮衬,只能靠自己,本以为能奔的前程,亦不过是一场黄粱梦。
这处境令她难堪不已。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桃欲言又止道:“娘子切莫气坏了身子。”
“出去!”
小桃悻悻然退了出去。
雁兰默默地走到床沿坐了下去,从枕下摸出一支做工劣质的玉簪,指尖轻轻摩挲顶端的莲花,喉头发苦。
她缓缓把手放到肚子上,如果能回到过去,她是决计不会跟庆王来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