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眼底深处的嫌恶浓得几乎化不开。
华氏却是没注意到夫君神情间的变化,犹自在那里念叨着“真真痛快”、“活该”之类的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便在此时,一个小丫头飞跑来禀报道:“东府老安人让都过去呢,东府二老爷已经出去接二夫人了。”
程汜早有所料,点头道:“这就走。”说着便转向华氏,一双浮肿的眼睛却并不去看妻子黄瘦的脸,只盯着对方身后的槅扇,就仿佛在与死物说话:
“咱们便去瞧瞧罢,礼数上头总不好太缺,况这家里也有好些时候没这么热闹了。”
语声未落,他已是脑袋一转、衣袖一甩,径自绕过华氏,掀帘出了屋。
华氏忙随在他身后往外走,只是,才走出两步,她忽似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
老石青圆宝纹挑线裙子,虽是这一季新裁的,却已经下过一水了,色泽不复先时透亮,绣样也老气了些,脚上的绣鞋亦是普通的十样锦,料子倒是好,做工却很寻常。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触手微觉凹陷,细察之下,还能觉出颊边深深浅浅的纹路。
真真是老了。
华氏的眼底涌出了一丝悲凉,也不知是叹年华逝去,还是留恋曾经的过往。
想当年,她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家境殷实、爱慕者众,而如今……
她摇了摇头,似要甩去那些不期然浮上的念头,一时又想起了方才婆子说的姜氏的衣饰打扮。
早知姜氏今日归家,她便该好生拾掇起来,如今这般模样去得东府,不说别人,她自己头一个便过不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屋换身衣裳再走,外头却蓦地传来了程汜不耐烦的语声:
“你在作甚?怎地还不动身?要我说也不用着打扮了,白耽误工夫,再说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打扮不还那个样儿?快走快走。”
一字一句,皆如寻常。
在这乐山居里,这样的言语时常便会响起,有时是当着满院下人的面儿,有时是当着婆母并儿女的面儿,有时,是当着那几个狐媚子面儿。
华氏早已经听得惯了。
可不知何故,此时此刻,当那一管不冷不热的音线探进耳鼓时,她的心底深处还是轻轻地刺痛了一下,就像是被蚂蚁叮了一口。
于是,那里便多出了一个极细小的孔洞,一丝丝地往上透着凉气,一如那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孔洞一般。
华氏的双唇轻轻翕动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抿紧了唇,理了理裙摆,沉默地转出了槅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