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荣见她走远了,方大步走到丛前,唤了杨秀出来。
"公子近来入宫倒方便?"
杨秀跟在他身后,缓缓地沿着石子路绕进清乐殿前的垂柳林,一时只觉金丝如瀑,在微风中轻曳,虽已近初冬枝叶颓残,但仍稳妥的将两人掩于他人眼外。
"依儿为着甄阳的事整日郁郁寡欢,皇上若再不让我这做表兄的时时入宫劝慰,当真是要伤透后宫人心了。"
杨秀这才想起这段缘故,原是之前走漏了消息,晏贵嫔一早就知皇上有意提前遣甄阳返乡,急得她日日跑到紫宸殿求见圣驾,却连句话也没说上。这事从头到尾就透着古怪,后宫前朝纷纷议论也从没断过。那甄阳殿试之时本是言惊四座,是公推的大贤,却连三甲都未入,又赶着年前被委了个小官差回了原籍,实是叫人哑言。
这甄公子出身虽不算高,却也是官宦世家子弟,又是贵嫔长兄,也因新科入朝从未涉足党派之争,本不应有半点不妥。唯一惹人遐想的,许就是曾与小长公主传出些没影儿的儿女之事……
"甄阳,终究还是被她误了……"高世荣忽然长叹了一声,"本不该纵着他托依儿传信入灵和宫的,到底还是被有心人用上了。"
"只恨罗苒这颗棋被令尊藏得太好,连你都未料到她竟是为高家办事。"杨秀压着声音道:"不过甄公子能趁早抽身而去也不见得是坏事,若真娶了那位回去,待东窗事发之日,甄家上下都免不了一劫。"
高世荣嘴角划过一丝嘲讽,道:"父亲精明一世,却也万想不到这位炙手可热的小长公主不过是我一手扶植的江湖骗子。竟妄想借甄阳攀附于她,当真可笑!"
"你……当真还要瞒下去?这次甄阳全身而退,难说高大人不再打别的算盘,毕竟……"杨秀不放心地朝着柳林外望了望,压着嗓子道:"你我自是知李姑娘和皇上是怎么档子事,可外面瞧着不过是这位才貌双全的小长公主深受长兄宠爱罢了。又是待嫁的妙龄,光是钱塘城里就不知多少家巴巴儿侯着献殷勤了!"
"别说钱塘,就是天下人惦念着又用何用?"高世荣顺手折下一支衰败的柳条扔在地上,"皇上不放人,谁惦着都是枉然。"
"你就不怕……高大人上奏章替你求娶?"杨秀试探着,眼底转着忧虑,道:"刘豫大军已至襄阳,陕地金兵南下与吴大人交战,高家手握精锐重兵东出可援岳家军,北上可护陕地前线,此时此景,不向皇上讨个大礼,高大人怎能甘心?"
高世荣盯着杨秀蹙眉沉思良久—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明?精明如父亲,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高家虽然世代官宦,盘踞川地自成一路诸侯,可宫内少人打点总是父亲的心腹之忧。当年钦宗尚是太子时高家不惜卷入党争,鼎力扶持,才趁机将小姨娘送入太子府做了妾室,太子登基后也投桃报李,破例赐了贵嫔的体面,好歹算是补了高家的隐患,可谁料靖康大难之下覆巢无完卵,转瞬间换了天下,一番筹划白白赴诸流水。如今虽是有了甄依,可毕竟不是高姓内人,又凭白失了宠爱,自然不比高家单传公子迎娶宠极一时的小长公主来得可靠……
"不……不会。"高世荣突然像噩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道:"莫忘了,我已是有妻室之人。"
"妻室算得上什么?当年太平"公主如何嫁入薛家?不让贤,便是一句恶疾暴毙,也不是什么新鲜把戏了……"
"断不会!高世荣神色忽然凌厉,道:"甄翊是姨母掌上明珠,父亲就算求荣心切,也不会伤了多年兄妹之情。他……我们高家,还不至到这一步!"
"愿如公子所言。"
轻描淡写的一句撂下,便欲抽身而去。
"秀姑娘。"高世荣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认真地望入她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像是在解着元夜灯里的哑谜,"我素知你不喜我父亲为人,此事本也无言可辩。可你从未说过缘由。初识之时,你便已是高家在宫里的内应,我不明白,既然高家待你有亏,这些年为何还甘愿听命于我,做这些不能为人道的差事?"
杨秀愣在原地,出神地看着他原本放肆不羁的桃眼里装满了苦涩的迷惑。良久用力甩开他的手,轻摇着腕子,得体地笑了笑,道:"我自有我的缘故。公子不必费心过问。多年的规矩,也不用再改——高家的事,非公子亲授,杨秀绝不相助。年后公子若能回乡,也烦请公子将此话重申于高大人。"
说完,便转身出了柳林。
高世荣盯着她身影过后四下慌乱晃摇枝叶凋零的柳条,忽觉初冬寒风骤起,穿过钱塘城门,略过大街小巷,直冲而来。朝着皇城、朝着内廷、朝着立足之地,呼啸而来……
他紧了紧大氅,转身向着柳林深处而去。最深处,也许还能躲过初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