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楼剧场
演出结束时与中中讲:你先回去吧,我走走去。回程一路轻攒着裙摆,手臂垂落处像旗袍开襟一样露出腿。空气酝酿着等会儿的小雨,我先姑且在外面呆着。
今日在艺术中心上演的那处《红楼梦传奇》,是苏州昆曲传习所的班子,清人钟振奎所作,嘉定四年首演于扬州,如今为我所见了,借此聊聊红楼。
第一折《葬》,有几处杂合了,开篇便是共读《西厢记》,戏谑笑骂,多有隐语。宝玉援引书中那句“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她脸红,欣喜复觉得被冒犯,他便好妹妹好妹妹的劝着,女孩听闻“变大王八”“驮一辈子碑”等话笑了嗔道:“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黛玉回屋子路上听见贾府养着的十二个伶人演习戏文,唱至《牡丹亭》中最叫人惆怅的那几句,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啦,什么“如美眷,似水流年”啦,心神动摇,如痴如醉,心里悲悲戚戚的总要再淌点眼泪。这是第二十三回中“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忽然就跳至葬了。起初我以为是这些编剧所作的杂糅,觉得不太好,后知是清代大家的剧本,好吧,斯人已逝不评价,但曲子是极好的。
那是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宝玉从园子里依流水的假山石间往林妹妹过去的冢那边赶,路上听闻哭声,怀疑是哪个小丫头东施效颦(这里很好玩,初见宝玉给她取的表字就是“颦颦”),洽闻黛玉念《葬吟》,这曲子的电视剧版本我会唱,因为是擅长念诗的,委婉转折处总会增添一点自己的感情进去。谢飞满天,试想前些日子极大的樱吹落,纷纷繁繁飘散到道路上,再行车行人经过变得黑糟糟的或者化为尘,谁会怜惜。我会吧,但也只是一瞬间想一下罢了。我只讲印象深的几句,因此跳过了很多哈,柳丝榆荚,它们独自在明艳着,丝毫不关心这岁月里飘散的桃、李,桃略粉,李偏白,都是浅浅的色彩,浅色不耐脏,难免被这世道多欺负几分,外表的衰老、瑕疵不重要,可是假使有一天心灵也污浊了,何以再潇洒的生活在这游戏般的人间;它们飘散了,第二年春天还会回来,可是明年的闺中人,唉,“明年”是个虚妄的词,亦可是友所言“百年之后,谁是谁”,我会怎么说,“一年百年,就是明天也不知道怎样,不敢想,不必想”;“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已经不够洒脱了,林妹妹更不洒脱,日日夜夜的悲哀着,以至于总是哭个桃眼,说的不文雅点:大水泡眼,风霜日日磨砺着,寄人篱下的岁月不好受,我也经历了许多年,但一年只几天爽爽朗朗的其实大可不必,心事可以安排进尘缘之中,让它们淡漠这份悲哀过得潇洒点;“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人”,不解,就是喜欢这句;“半为怜春半恼春”,想到“嗔怒”一词,总是带点温柔吧,恼春、恼宝玉、恼他送来的旧绢子,心里终归是爱的,故而又怜又恼,就像过去友们对顽皮的我的无奈;“鸟自无言自羞”,你有没有发现,她的哲学世界里,同样存在着“万物有灵”;“一抔净土掩风流”,“抷土”,黄土陇头送白骨,红灯帐里卧鸳鸯,听闻旧时某些大人物去了异乡异国,临行前会带点故乡的泥土走,装在小匣子里带着看或者偶尔下菜,这我不会干不卫生,本欲从“抷”入手,忽然想起鲁迅的坟了。有篇回忆他的文章说,某人要给他拍照,他说希望到坟头那边,苍苍茫茫清清高高的样子,也很悲壮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一句叩问,问的我不知所措,好容易说服自己这几天不要乱感慨的,又勾起来。理想主义者既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太美好了,此时又该做何选择,接受吧,无奈地、坦然地接受吧,与自己讲多了就可以不悲伤了。男儿才配吴钩披犀甲,然后作深沉畅怀状,拍栏杆说没人理解,说完去喝酒,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个想走摩登风格的不太洒脱的剑客,曲翘了的剑要丢掉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落人亡两不知”,自古女子的烦恼吧,只道是色衰爱驰,再吵吵有点矛盾就相看两厌了,看不下去耶茨的小说就有这个原因,一切向着沉闷进发,jack早晨就只默默看报纸了,rose也是憋着一肚子火,要是我永远二十岁就好了。过去在宿舍讲这句,友说只有年轻时死掉才能永葆青春,叫我不要再将这样的话。
她荷着那把小锄头铲啊铲,埋葬瓣,宝玉跟后面偷听开始惦念那些美好的女孩子了,以后的话,大家都会不太好吧,唉,怀里兜着的都散落了一地,他也要哭了。黛玉回头望见她嗔了句走开,这家话还呆呆的,与黛玉委婉地讲,你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是什么人,内化祖安气质的小妹妹啊,只一句反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他便不知如何作答了。她是这样淡淡的讨问心意,可惜这家伙呆的,唉。你丢下一个谜团,你丢下一怀抱的瓣,甚且乱丢搅得整个心房,都如同大观园里的翠色碎叶铺满了小径。
演员在台上讲,“你为什么落泪了”,“偶有此感尔”。我忘记那句是谁说的了,似乎可以是他问的,也可以是她问的。
“香词归绣口,梦隔琴心”,这句是台上的宝玉唱的,还在夸夸夸,心病心病个啥,早早讲出多好,后面那些误会虽美丽,你的林妹妹可是流了不少眼泪啊。她埋葬那些瓣,埋葬那些过去,只是叫它们回归净土去,不要蒙受尘埃。
我既不认可神秀的,也不听慧能的,菩提就是树,明镜他妈就是明亮的镜台,世间全是物,你不好好保护会弄脏的。
荷锄,小时自己的红楼封皮上有一幅画,内容是刘姥姥在饭桌上自嘲把众人逗笑的章节,我照着画过,黛玉画了最久,那柔和悲笑的眼最难画,反复擦拭到素描纸要破,终于罢手草草了结,总不尽意。
瘦瘦的紫鹃与台上胖胖的黛玉讲,不要悲伤了呀会伤身的。黛问,“盛年光商量健否?”这个歪理其实蛮好解,我胃不好,本来就不好了所以尽吃些冷的辣的,人生尽兴啦,不要总说伤身伤身的,潇潇洒洒红尘一劫,别老讲这些小事怪没意思的,过几年自然留意。
前几天读到黑塞有首《九月》,正好我喜欢海子的《九月》,便把它俩放到一处了,一个在园哀悼栗然孑立,一个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思绪倦怠,又是夜晚、又是孤独,普普通通的孤独的晚上,作何姿态?思考,是如鸟有羽般广袤天空任意翱翔,还是如岸有涛总是吵闹。
画阿狸的hans问,也许你走过北纬东经,在面具社会里忙忙碌碌,见过此男彼女,所以你还会那样微笑吗?
她的小鹦鹉会念她的诗,想是写了一首好的整日念叨,这点好玩哎。我倒很少回望自己写过的文字,约一周前吧,我把之前的记在电脑里的笔记整理了下,很多一起格式化了。这些是过去一年间的,我看了一点,那么的噪,读几句就很头疼。好爽,电子档只是删除,可是带给我的感受丝毫不亚于把一鞋盒不愿回顾的坏梦丢掉,不亚于烧了自己几本笔记看着灰烬在火光里漂浮,那是不太美丽的一年,我把它从记忆里抹掉了。文字,也抹掉了。
第二折《听雨》
宝玉托晴雯给她送了旧手帕,林妹妹作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五种复杂情绪,神魂游丝,知是知音的意思了,关于旧手帕,我只理会为“旧眷”,眷恋旧人,她见后便知会心意,写了一首《秋窗风雨夕》,拟的《春江月夜》。前文有点故意找悲话的感觉了,这首里喜欢的不多,不过台上的几位唱腔倒是极度凄凉,到宛转处更是让人心里一惊,生出好多难过出来。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这里就援引迅哥儿那句吧,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之所以提及“谁家”,大概是自己实在轻松不了,说个大家都这样来安慰安慰,每家都要受风蚀雨打吧,每处的秋窗都是这样凄凉吧,原来不幸不止我哦平衡了平衡了。当然,亦是叩问,这问把秋雨吓得骤然停滞在空中。只是有些问题是不可问的,问了就会芒刺在背痛苦万分。郑板桥有个名言叫“难得糊涂”,我改一下,难得清醒其实更容易些,人生嘛,迷迷糊糊的多好,没有理想的人不会伤心嘛是不是呀;“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有点后主味道了,罗衾不耐五更寒,流水落,天上人间,梦里不知为梦那么单单纯纯地体验着、游戏着,这时候外头还是暴风雨,偶尔又要叫人心里难受;“不知风雨几时休”,妹妹,这风雨,可是一辈子跟着啊,莫揣着太多美好幻想咱可以过的世俗些的。就像戏文里说的,“你是个病难人,要强寻欢笑”,把第二个字去掉,你要寻欢笑。
渔翁渔婆,斗笠琉璃盏,少男少女的盈盈笑意,像是宋词里的斗草,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仔靓妹之间的调笑,纯洁无暇。
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的蓑衣斗笠木屐三件套,黛玉一说感觉好他就来劲了,说要送顶这精致的斗笠与她冬天下雪带,黛玉说不要,带上就是渔婆了。嘻嘻嘻,什么叫说话“未忖度”,她明明就是这样想的!羞红了脸就伏桌上咳缓解尴尬了。
如此诸了,木心有个小段子,引用下吧:爱了另一个人,表白的机会不少,想想,懒下来,懒成朋友,至今还朋友着——光阴荏苒,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心中兀自庆幸,还好……否则苦了。这俩再年长点,也许会这样。
声线更迭处,叫人泪目,不至于啊,我老了?
紫鹃说,“休要伤感了,进去睡吧。”我答:“好,先不伤感了。”
《焚稿》
这边出闺和婚礼的唢呐儿,这边叫婢女拿了火盆来焚稿断痴情。把这件,珍藏了许久的手帕和爱恋,投入火中,字在撕裂,灰烬不言,这其间的故事又将是何人能领会呢,唉。
演员深情地唱着“知心着意”“随肩并影同悲笑”“似失群孤鸟”……我记不清了,他说了许多。
两声“宝玉,你好”原是藏着话的,也许时光再逗留一会儿,后世评论者再狠毒一点儿添上句“你好叫我辜负”等语,大抵不会有这样的意境。我仍旧是当作“你好”,是可在初见讲的“你好,宝玉”,是“你好,2021”,是“你好,今天”的你好。截断的语言,戛然而止如余音盘旋忽然按住琴弦一切止息,如断臂女神那空荡荡的不知曾为何姿态的手,叫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