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尘沙之下是人间,尘沙之上是天堂,他不知该去哪里,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袭来,茫茫无边的浩瀚安慰着他,飞沙走石的大风催促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人间灰蒙蒙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无限温柔地朝她说话。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眼前之人乃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马桂英忽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弹不了,他忘记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结局很不好。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看见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眨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见识过数不清的奇怪景象……远行好似一生之久,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前情后事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剩揪心的遗憾和说不出的痛。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整整九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想着……明个是除夕,我跟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只因他想起了命不久矣四个字。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打算叫老三停车。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
“哥不让!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生气地制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哇?”桂英绷不住,泪流满面。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不?”何致远凑上前问话。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那可怎么救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
马兴邦摆头挤眼。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
马兴邦再三点头挤眼,整得何致远默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瞪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吗?”桂英哽咽着问。
“啊!拉!哈……”马兴邦嘴里插着管子,发不出大小的大字,好在兴盛猜到了。
“哥,你是说大吗?”
马兴邦连连点头。
“你放心,大我养,我养!”桂英擦着眼泪大声承诺。
“哥,你放心吧,爸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远安慰。
“嗯!嗯!嗯……”马兴邦继而用下巴指着兴盛,两眼珠子却看向妹子桂英。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桂英再次承诺。
“嗯,嗯……”兴邦点头,如释重负。
“哥你厂子在哪里?要不要英英给你把厂子料理了?”何致远问。
兴邦连连摇头挤眼。
致远一声长叹,不再提这些事了。
“哥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脑说了吧,我全应承。”桂英抓着大哥的胳膊肘询问。
“嗯,嗯……”马兴邦望着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着英英,两眼盯着妹子流泪。
“啥意思?你想说啥?”桂英猜不透。
“嗯,嗯……”兴邦指着妹子坚持要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桂英抚摸着大哥的头发问。
兴邦摇头,轻微摇着,摇下了两滴浑浊的泪。
“哥你是操心英英家两娃儿吗?”兴盛猜测。
兴邦依然使劲摇头挤眼。
三人猜不透,急得兴邦直流泪。
大车经过渭南市附近时,因为一路有不少的减震带,导致马兴邦被颠簸得很快睁不开眼哼不出声了,三人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后各自默默抹泪。
马兴邦此刻非常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罢了。他分明地听见妹子在哭,听见妹夫在叹气,听见兴盛在呜咽。马兴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剧烈颠簸,感知到浑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
好似做梦,又不像做梦。兴邦怀疑自己处在深沉慌乱的梦中,他担心自己永远醒不过来,于是挣扎着要醒来。他安慰自己一切只是一场大梦,都是梦、梦中梦,毕竟他并非第一次梦见自己出车祸了。一切皆是假的,他渴望极端的绝望能将他从梦中拽醒,谁能将他从噩梦中推醒?这一刻他该呼唤谁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启动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用力地瞪大眼睛,为何眼中没有色彩与光影?
谁能排练好自己的死亡?谁能演一场完美的谢幕?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落魄收场?过去轻悠悠不留踪影,天高地阔终归空荡无迹,何必耿耿于怀。马兴邦从自己以及亲人的神色中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感谢死亡,它将给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个理智的终结,还那自由的灵魂一个浩瀚的居所。
马兴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别,不知从哪里开始,脑海中只剩下唏嘘。悲剧的结局,是另一个悲剧。终于,他被自己折腾得生不如死。
他怎能这样离开呢?他该怎么自救呢?
是否这是每个人一生必经的阶段?他将呼吸调整到最轻最慢的节奏,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全身静止,渐渐地他眼神涣散,继而大脑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兴邦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他蓦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也觉察不到自己的灵魂。他看见灵魂和身体在频繁互换,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身体化成一阵清风在空中旋转、跳跃。轻灵的灵魂与身体一起悬浮或堕落,那是一种身心无我的超级释放,又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同时休克,更是一种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脱。一切感觉到了极致皆是美不可言。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马兴邦频繁地进入到这种状态,他很清醒,清醒到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进入到这种超脱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于此刻他对于这种感觉有些上瘾。
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奈何,惊恐使他重新归位。他此时此刻又在恐惧什么——恐惧这辈子没有过好?人生有对错好坏吗?每个人截然不同,他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场?是因为自己死期将至依旧没有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吗?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意义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在生死两端之间找寻?是在徒劳重复的工作中获得?是从征服肉体或精神的磨砺中凸显而出?是为了那执着的优雅而仓惶半生?是为了别人的铭记而大费周章?还是说,生命的意义是一道自命题然后自作自答?如果这样,马兴邦该如何给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题、作答、评分呢?
如果认为对抗动物属性上的命运是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顺从传宗接代的命运?如果认为攫取物质财富是绝对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积累精神财富?如果认为追求幸福与平和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看待消除残缺和灾难的努力?如果被绝大多数人认证的标准通过了、达到了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放弃世俗眼光、努力达到自我标准的选择?对一些人来说这些命题的答案很简单,对另一些人来说得到并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兴邦以为,也许经常祈祷、常年隐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给出些许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每个人的生命时光皆是有限的,现实社会赋予人们对命运的掌控权更是有限,关于这些问题,有些人生性浅薄来不及思考,有些人活着尚难没有权利思考,有些人放弃回答永远不去思考。或许,只有马兴邦这样的将死之人才会揪着这些问题拉拉扯扯。
活着不该为了别人,毕竟那样的使命不足以坚持一生。如果说为了自己,那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尊严、富有还是长寿?除了低级的劳作、虚妄的意志、脆弱的身心、短暂的寿命,凡俗人所剩无几。所以,该拿什么去对抗自己心中那难能可贵的追求?岁月沉重,平凡人还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自己坚持一生呢?
谁能摆平出生的不平等?谁能逃脱生命时间的束缚?谁能抵抗社会主流的意志?外在的力量正操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思考——工业化、智能化、标准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远离原始化自然化状态,自创词汇,与网上的定义不同。)……活在这个时代人大抵会感到奔波动荡。
不通时间的人会不会逃脱时间的控制?咿呀小孩、老糊涂、植物人或常年闭关修行的高人,马兴邦认为他们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那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通通摆脱不了。
冬夏滚动,春秋交接,世人熙攘,怎知光阴。以前凭借着宗教信仰或者对神秘主义的崇拜,人对时间从哪里来这种瘆人的终极话题有过阶段性的权威答案。今天,人们果断地撇开宗教,迷信科学,崇拜物质,仰仗朝气蓬勃的科学技术与日新月异无所不包的拜物主义,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理智到只会记录、监控、测量,却无能认识。
时至今日,马兴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地耗费目下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阴。
也许如书所述,神不但创造了天地、光照、空气、水、草木、动物和人类,也创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这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奖谁的修行亦不需要惩罚谁的罪恶;人从尘土中来最后亦要回归尘土,所以神也没必要插手战乱,没必要支持正义。地球只是它脚下的一个玩物,翻过来时地球是人类的天堂,翻过去时地球成了人类的地狱。不要相信谁能救得了自己,如果还能回来,马兴邦希望自己双脚落地的方寸不是地球。
极端的痛苦推着他走到生命的极端。他的双眼看到了太多的愤怒与辛酸,双耳听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每当看到空中的小鸟、树上的虫子、画里的山川,马兴邦常常臆想着要将它们据为己有——收养、命名均可以。占为己有之后,他只想和它们聊聊天,或者将自己的灵魂送给它们。冥冥中注定要离开,所以他很早便开始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个好去处。忍辱负重三十年,该解脱了。伤痕累累的肉体再也拖不起这沉重的魂灵了。他们应该相互告别,该是时候告别了。
一个是愚蠢地活着,一个是忧伤地死去;有时候一个粗狂地活着,一个抑郁地死去;抑或,一个麻木地活着,一个绝望地求死。所以,肉体与灵魂,到底谁在操控谁、谁在影响谁、谁在干扰谁?如果这时候再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了。命运时常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除了满满的遗憾与沉沉的忧伤。
饿了找餐厅、尿急寻厕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难挡、毒瘾突犯、病痛难熬时大脑会启动紧急预案。往往这个时候,灵魂被肉体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开会时得憋尿、减肥期要忍饿、禁欲以保持能量、瘾发作时主动寻求外在帮助……这自主的行为,正是精神或灵魂对肉体的牵制或凌驾。
灵魂具有力量,奇大无比的力量。灵魂可以规定肉体永远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灵魂可以鼓励肉体扛过生子或癌症,灵魂可以引导肉体自我训练提升官能,灵魂也可以在某些时候蛊惑肉体自我了断。
但是,大多数时候,灵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为别人的背叛失信而疯狂,因为别人的优越、成功而仇恨,因为别人的权威、高贵而虚荣谄媚……这些行径与因为他人的愚蠢、无能、顽固而怒伤自己的五脏一样,与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冲着老天破口大骂一样,与对着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样,可笑至极。带着病毒或信仰邪恶的灵魂令人自我毁灭甚至种族毁灭。
生而为善且品质纯净的灵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历史,尽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来的也是。所以,肉体与灵魂奉行着两套班子两套管理,但多数时候,灵魂任由身体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蛮横。有些人善于驾驭自己的灵魂,有些人则服从于自己的肉体,这一点,可能上瘾。戒瘾,或者说如何训练、驱使、支配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人能否获得自由的前提。
马兴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这一辈子始终在被各种各样的瘾所操控——茶瘾、烟瘾、晚睡的瘾、自w的瘾、不回家的瘾、沉默的瘾、逃避的瘾、失败的瘾、虚伪的瘾、虚荣的瘾、堕落的瘾、抑郁的瘾……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正是躯壳与灵魂。灵魂的无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牵制,浪费了一生。
正因为如此,灵魂才感到孤独。
饥饿、疼痛、麻木、迷糊……当大脑一直以微弱的频率维持机体时,灵魂还在絮絮叨叨,一会抱怨一会痛哭,一会求生一会欲死……马兴邦绷不住的时候预演咬舌自尽,或者将左右大脑掰开扔掉,这样世界便彻底安静,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车祸瘫痪、即将死亡的事实。
死亡,在永生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灵魂与肉体去一处永生的地方活下去。
深海之上、高空之下——人类对地球的探索尚浅,不应过早斩钉截铁地断定一切未知状态的有无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气层厚约数百公里,在这其中生活着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种。人类应该保持审慎,因为仅是偶然拍到的“飞棍”竟困扰了人们好多年,况乎其它。也许,未知物种生存于非可见光的波段里,鸟类能看得见它们。科学家已发现鸟类看到的电磁波波段不同于人类。如同四肢动物和鱼类的差别一样,大气生物较之陆地生物与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
宇宙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永生的未知物种,它们不需要四条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体,不必用鳃呼吸,不必太庞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种有很多个翅膀、有超长的身体、中空的球形腹部、单薄透明的皮囊、轻盈紧凑的器官、极小的脑袋……随着探索的深入,宇宙会慢慢地向人类铺开。
生物想要活下来,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样绝技皆可维持它们的物种存活在空间与时间中,比如扇贝的贝壳、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蚂蚁的社会化、变色龙的皮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马兴邦相信无所不能无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志,它一定是永生永动的,一定是至简至繁的,一定是无形无象的,一定是高于智慧同时低于智慧的。
人类所谓的有和无,建立在自以为确信的证据之上。如果没有证据那便意味着不存在。地球磁场在地球形成后便有了,只是人类社会运行到十七世纪才发现;脑电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只是人类的先知十九世纪才得到印证。人所有的质疑来源于自身狭隘的身体和头脑,所有的确定无不建立在身体和大脑的理解之内。说到底,人类最大的局限在于人之为人。
马兴邦正恍恍求索中,不防备大车停了下来。咣当一下身子一闪,兴邦再次睁开眼睛。在繁杂吵扰的声音和颠簸翻转的疼痛中,他看见大车车厢门开了,看见妹子妹夫下了车,看见堂弟们抬着他下了车。
他从车上被抬到家门口,继而是屋内小院、山水画的客厅、他的房间、他的大土炕……短短一路上,他睁眼看到了二婶三婶、堂弟的媳妇们孩子们、堂妹兴兴兴华、左邻的小婷、右邻的留青、对门的翡翠嫂子、后巷的苍娃叔、南头的小筑、西边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领导流丹、小学同学玉树、求他帮忙的金露……短短一路上,他听到了人们哭他的、跟他说话的、问他身体的、议论车祸的、给他铺床的、为他调整呼吸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