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成走后那日去天民家时,天民说伟成是自己要走的,老马听得半信半疑——不怀疑他,也不全相信他。今天捧着这拐杖,再细细咀嚼天民说的,不无道理。
倘是不小心中毒走了,哪还有心思料理这拐杖的事儿?提前把拐杖的事儿说清楚了,想来该是有准备的,甚至早早在酝酿的。虽然那日席间双方讲好了回去便跟儿女说谁先死谁后死、你送拐杖我送扇子的承诺,可那毕竟是酒桌上的玩笑话,谁会真把一时戏言当了真?谁会巴着自己早死或盼着别人先死?
放学后的漾漾在屋子里大喊大叫又跑又跳,老马的世界却出奇地死寂。南方九月,三十多度,老马一动不动捧着那八千元的拐杖,越想越冷,越琢磨越可怖。
许久后,老头捧着拐杖还在发呆,丝毫不觉漾漾早来到他身边盯着他戳一戳摸一摸。见娃儿要摸那拐杖,老马魂魄聚合火速一躲,然后一只大手推开了漾漾。
“我也要拄拐杖!爷爷我要拄拐杖!”漾漾粘人精一般伸手要夺要拉。
“啧!你个碎崽娃儿要拐杖干什么?起开!”老马故作生气。
那脸一阴,小孩儿便怕了,弓腰低头哼了一声,然后撅着嘴气呼呼地走了。老马哪有心思管她,只把那拐杖细细收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出屋后坐在摇椅上一想,既然伟成信守承诺把他那副好拐杖送过来了,那他也要说到做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老马最后一次端详那扇子上的诗,诗是好诗,扇是好扇。想到这里,七旬老头噌地一起身,找来湿巾严格擦洗那把折扇。一番清理完了,一看表五点多,紧忙给刚才的瘦高个快递打电话。知他也能收货,老马于是捧着扇子下楼了。
快递员找了个大盒子,老马觉着那盒子太旧了;特意出钱从其他快递员那里买了个合适的、崭新的纸盒子,然后亲手将扇子放在里面。快递员包好以后,老马将拐杖盒子上的发件地址改成了收件地址,发货人电话改成了收货人电话,而后在盒子外写了一句:“永旺,这扇子送给你大”。末了,拍拍裤腿,怅然而回。
人在什么情境下,会改变自己对世俗生活或物质生活的标准?该是在活着的目的——生存动机——发生改变的时候。那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自己的生活或生命?老马猜测,该是在生存动机消失——没有活着的目的时。生老病死、人之四化老马见惯了,但是主动放弃生命选择自杀的,倒着实没亲眼见过。方圆上传过几个,距离自己近的,恐怕数樊伟成这一个。
早年——五十年前吧,那时候自己还没结婚。屯里有个老汉,和老马住一巷子,那人嫌弃媳妇生不出儿子,天天虐待他老婆——饭前饭后大喊大骂,抄起棍子又打又罚,老婆子滚在地上抱头呜咽的样子几乎巷里人都见过。那老婆子五十来岁,比老汉大好多岁,村里人说她是童养媳,十岁就到了马家屯。印象里那老婆子头发稀疏,眉目黑暗,身形消瘦,总是沉默,日常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光景。忽然有一天,那老头去了地里,回来时吊在屋梁上的老婆子已经硬了。待年纪轻轻的老马去那人家里看时,她已经躺在炕上了。巷里人见惯了她被打,忽地她一咬牙甩手走了,街坊们都替她松了一口气。她的死像是一个句号,结束了她命运的悲剧。
想来,所有自我终结的人,皆是为了终结一场淹没自己的悲剧或痛苦吧。生命何其艰辛,又何其珍贵!
人类作为智慧生物能出现在这个地球上,乃是一幸事;作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来到这地球上,乃是其二之幸;作为一个人身心俱全地、一生安康地活到甲之后,此乃三之幸。达到这三者,不能不说一个人是幸运的。相比于那些不能思考的低等生物、那些不能出生孕化的胎儿或精子、那些出生后并不健全的残疾人,享受过为人之欢喜的大多数人,观其一生不可否认其卑微的生命亦是珍贵的、美妙的、难得的,如偶然出现的闪闪繁星一般。
基于此,作为绝大多数的幸运者才有资格可以欣赏地球的壮观——不可丈量的大地、无法称重的石山、凶猛的龙吸水、柔和灿烂的落日余晖……基于此,幸运者才有资格见识万物的神奇——恐龙化石、蟒蛇游行、鲸鱼吐水、细菌分裂……基于此,作为幸运者才有资格领略作为高等动物的独特机能——热泪盈眶、天籁和悦、拈一笑、开悟通慧……
一个人能出生本就是造物主的恩赐,幸运之人不应是潇洒欢畅地度过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吗?可惜绝大多数人日日抱怨、斤斤计较、虚伪矛盾……蠢人总是等到快死的时候才坦白自己这一生过得有多么美好抑或惋惜。即便是自怨自艾地度过一生,从某种程度来讲,抱怨、仇恨、虚伪等等大多数负面情绪或态度也会给人带来好的享受。可似伟成这般忧郁而终、自我了结的,却着实有些难以理解。
他和他子的事儿,老马多少知个一星半点的,这几天他常常凝神自问:至于那么做呢?此时此刻他双眼微闭,假设伟成的儿子是自己的儿子,伟成的命运是自己的命运,他会怎么做。生性豁达的老头终究想不通,猜测该是遭际使然、命运使然吧。
历史上有康熙爷执政六十一年,也有高延宗从登基到灭亡仅仅一天;有武·则·天这样改·国·号的正-统-女皇,也有陈硕真这般自称皇帝的起-义-军-女-首-领。名将、名医,隐士、道士、治水的、务农的……悠悠历史,什么人没有?有以仇恨出名的兄弟、也有以友谊留美名的好友,有以起-义留名后世的民间领袖、也有以镇-压有功闻名青史的朝-廷大将,有以德行、智慧、才干、廉洁、慷慨、勇力、孝顺、贤惠留名千秋的,也有以自傲、失败、昏庸、淫荡、狡猾、奢侈、多疑、残忍、背叛遭到万古唾弃的……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没有?
与世隔离的隐者、郁郁寡欢的诗人、愤愤不平的文人、心灰意冷的俗人、命运跌宕最后消极自毁的名人……纵观历史,想必如樊伟成这般的该是不少。那戏文里常唱的为情自杀的、含冤了结的、救人死去的亦不少。命运之诡异,岂是老马这么一个老农民能想得通透的。设身处地,老马之所以不会选择樊伟成所选择的,大概也是因为他拘泥于自我的偏狭吧。
“爷爷,我饿了!我饿了!”六点半,漾漾皱着小脸蛋来到老马跟前要吃饭。
邮寄回来后,老头一个人坐在摇椅上痴痴发愣,像丢了魂儿一般,被漾漾这么一嚷嚷,回过神来时天也快黑了。愧疚的老外公赶紧领着娃儿去楼下吃饭。吃完饭喝了些酒,老马又来到阳台上出神发呆,哪管漾漾一个人早溜出了屋去楼上周周家玩去了。
“诶!娃儿呢?”八点多桂英一开门,见家里安安静静十分反常,赶紧走过来问老头。
“呃……”醉醺醺的老马在摇椅上一转头,似醒非醒地望着桂英,缓缓地说:“屋里呢。”
“没有!”桂英大喊,喊完又大声唤漾漾。
果真不见孩子,两人急了。桂英赶紧拨打漾漾智能手环上的电话,待接通了先松了一口气,一听在周周家玩,桂英一路小跑地去接女儿。
“怎么出门不跟爷爷说!”桂英在电梯里吼漾漾。
“说了哒!”漾漾噘嘴甩手,清脆地狡辩。
回家后桂英又朝老头埋怨:“娃儿跟你说她上去玩,你没听见吗?”
老马将头缓缓地一顿,没说话。
“你在家就应该把门反锁了,别给她留偷跑出去的空档儿!这今天要是丢了怎么办?被人拐了怎么办?致远在家从不会出这种岔子!你这才来几天这这那那的全是事儿!还有,漾漾的作业你看着她写,她写了多少你知道吗?今天老师专门告诉我……”
桂英站在那里机关枪一般嘚嘚嘚嘚地批判了大半天,老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斜着头躺在摇椅上,任她数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