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辅车相依（二）

逢着年节，宫里各处走动频繁，从初一到十五，连绵不绝，余押班小院新削的门槛都快被拜访者踏破了，五阁典正也是如此，但是，对于守礼这种无品无级的末流黄门，哪里有什么应酬，不过眼热旁人。

事情不多，守礼也乐得清闲，每日白间应付了藏书阁差事，晚间便和张晟一道学习。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过去了。

转眼已是阳春三月，大地回春，百草萌发，流莺拂绿了垂柳，大雁划开了冰面，御湖两岸，杨树依依，美人梅、紫叶李、白玉兰、红海棠开满了赶趟，如火如荼，引得蜜蜂攒聚，嗡嗡在枝间飞来飞去。

庑院沉寂了一冬，重新热闹起来，大家伙齐心协力，堆积残炭，洒扫除尘，更手植了几株冒芽的秧子，以待后观，有些不顶事的孩童也换上春衣，从柳树上撇些刚抽了芽的嫩条，嘻嘻哈哈，推拥出院。

守礼在门首扫地，瞧着十分喜庆，不禁动了玩心。

扫完回房，看张晟还在伏案读书，守礼便用轻松的口气说：“今儿天气倒融合，院子里也热闹得很！”

张晟头也不抬，一手压着书角、一手奋笔疾书，冷静道：“吃了立春饭，一天暖一天，这不很正常吗？”

守礼听了这话，觉得有些扫兴，面上掠过一抹失望，闷闷不快把扫帚隐在门口，然后，蹑足回了案边。

“刚见一群人出去耍了！”守礼小声道。

张晟听得清楚，忍不住凝视着他，语气沉重道：“寸阴尺璧，咱们现在可一刻功夫都耽误不得了！”

守礼眼波暗流，心里也有计较，狡辩道：“可也不能一直读书啊，回头再把眼熬坏了，得不偿失！”

“你别怪我说笑，若是把两只眼熬坏，便许我一定进东宫当伴读，我还求之不得呢！”张晟谈笑风生。

守礼听了，笑哈哈道：“你现在也学得风趣了！”

张晟也忍俊不禁。

守礼笑了一会，试探道：“如今，应试之期已迫在眉睫，你准备了这么久，心里究竟有多少成算？”

张晟想了想，谦逊道：“这可说不准，若是运气好，可能一举得中，若是运气不好，落选也正常！”

守礼听他如此不自信，半是惊讶、半是灰心，敢情他都没十足把握，似自己这般准备不充足的更没戏了。

张晟说吧，见守礼托着腮，若有所思，便施施然笑道：“你呢，努力了这几个月，觉着有信心吗？”

守礼怔了一下，惭愧道：“我啊，起步晚，底子差，平时费的力气又不多，哪里有希望呢？正如辛欢所说，不过是蚯蚓打滚、泥鳅翻身罢了，到底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听他胡沁，这蚯蚓也有带角的，泥鳅也有生鳞的，只不过生不逢时，如有机遇，飞升成龙，也未可知啊，你别妄自菲薄！”张晟见守礼皱着远山眉，十分不忍，赶紧说些开解人的话，“何况，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提前准备了那么久，昼夜用功，此番中选的机率还是很大的，你要相信自己！”

守礼听了，如沐春风，马上有一种暖流飘过心尖，从内到外，说不出的受用。

忽忽过了正午，院子里微风习习，几株齐人高石楠沐浴着阳光，绽出嫩白的蕊，一蓬蓬，十分可爱。

田真、田纯兄弟听账房正在发放月钱，便结伴出门，又特意从守礼门前经过，喊他一块去账房领月钱。

守礼听了消息，眉开眼笑的，道：“稍微等我一下，我取了钱袋子，咱们便走！”

田真、田纯兄弟点头，就站门首等候。

守礼不敢拖延，一径到箱笼边，翻出葡萄灰钱袋，掖进胸口，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去，就手开了门。

突然，守礼脑中灵光乍现，似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正字斟句酌的张晟，问：“晟哥儿，您领了吗？”

张晟半抬头，笑道：“昨儿就乘便从账上划了，你不用管我了，赶紧随他俩去吧！”

守礼哎了一声，跨过门槛。

田真正等得焦心，忽见守礼出门，赶紧迎了上去，埋怨道：“不过取个钱袋子而已，怎么这么磨叽？”

守礼笑着打趣道：“真是个急脚鬼儿，又不是头一回领月钱了，那新鲜劲还没过去啊？”

“嗨呦，月初忙到月尾，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今日领钱嘛！”田真丝毫不掩饰道。

守礼听见，觑了他一眼，嗔道：“又不是灾民等着开仓，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啊，真是钻钱眼里了！”

田真也不反驳，顺势道：“还真是，我都巴不得躺钱窝里睡觉呢，做梦都能笑醒！”

“越说越离谱了，赶紧走！”田纯催促道。

三人收住话头，又往前走了百步，绕出路口，远远见李通在前面孤零零赶路，顿觉奇怪，便拿手指了指。

守礼顺眼看去，脱口唤道：“李通！”

李通转过脸来，见是三人，面上也浮出喜色，“怎么走这么慢？”边说边向后靠拢。

三人听了，相视一笑。

守礼抢先道：“你怎么一个人啊？”

“别提了，抢不到似的，一个赛一个跑得快，我追都追不上！”李通带着气道。

田真、田纯闻言大笑。

再往前去，草葆树茂，紫燕、黄莺欢快地在树梢间啼啭，守礼用心听着，欣喜道：“果然春天到了！”

田真蹦着跳着，用轻松愉快的语气道：“这时节，桃汛，家乡的鳜鱼正肥美！”

田纯听见，也勾起心底的回忆，赶忙附和：“那是，咱们老家可是盛产鱼米之乡！”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田真惆怅道。

田纯看他满脸酸楚，也忆及家乡的各种物事，心里陡然涌出无穷无尽的伤感。

守礼见他们这副模样，不禁也生出感触，前不久才抚平的伤口哗一下又裂开了。

李通最看不得这伤心惨目的场面，赶忙出声制止：“哎呀，万事向前看，不恋过往，活着才有趣哪！”

守礼仨听了，面上不好多说，振起精神，继续赶路。

须臾，到了账房，只见门口排了条长龙，顺次挪移，另有几个厚脸皮的强行加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