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元复始（一）

隔日便是秋分，凌晨，灰蒙蒙的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伴着西风，凉意顿时袭来。

守礼醒得早，起来穿了衣裳，碎步出门，到水缸边舀了碗水洗漱，谁知才出檐下，霏霏淫雨，扑面而来，守礼最不喜欢秋日阴雨，闷闷刷完牙，双肩都被雨潲湿了，风吹得他有点冷，禁不住打寒战，便跑回卧室，翻箱倒箧找夹袄御寒。

田虎几个也醒了，躲在被窝里懒怠动，只远远望着门口的雨，唉声叹气。

守礼心中明白，这种恶劣天气，对尊贵体面的主子们或许是好事，既不用出门应酬，也免了迎来送往，可对于贱如蝼蚁的黄门、宫女，那便是灾难了，纵使顶风冒雪，也得办差事。

思考间，守礼已换上衣，回过头来，正好彭通手脚利索，端了盆井水进屋，梁芳、冯宝才下床，眼尖的很，赶紧凑过去鞠水洗脸，不承想手一伸进水里，马上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袭击全身，两人承受不住，登时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半步。

“不就是凉了点，至于吗？”田虎大咧咧说着，推开梁芳，痛快地把手探进水里，然后腾一下跳了起来，喊道：“这么凉！”

梁芳、冯宝见状，咧嘴嗤笑。

田虎觉着没面子，改口道：“别愣着啊，赶紧去厨房再讨盆热水，不然，怎么洗脸？”

梁芳、冯宝互相看了一眼，稍作犹豫，然后，转身走到门口，提溜起坐地银盆，大步流星出了房间。

守礼插不上手，便坐在床沿等，不想曹翔钻出被窝，哎呦了一声，道：“牙好疼！”

守礼转头，见他把手伸进嘴里，不停地晃门牙，神情异常痛苦，一下子明白了，忙道：“你别晃，由着它自己掉，还好受点！”

曹翔叫苦：“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都痛了一天了，实在忍不住！”

“嗨呀，长痛不如短痛，莫不如狠心拔了，一了百了！”童贯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齿清晰。

曹翔皱了皱眉，显然不接受这做法，“不行，阿娘说过，把门牙拔了，再长就不好看了！”

彭通嘴快，笑道：“那你就忍着吧！”

曹翔扁了扁嘴，一抬头，见梁芳、冯宝架来热水，赶紧跳下床铺，鞠水洗脸。

全部收拾妥当，天已大亮，守礼朝气蓬勃，同大家一起进了讲义堂，咿唔咿唔，朗诵课文。

宋通儒来得晚些，刚到门口，听堂内书声朗朗，不禁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眼角不知不觉濡湿了。

若非天灾，恐怕自己会读书参试，不至沦落于此，便是智力有限，凭着自己一份心力，再不济也能靠舌耕过活，多多受人尊敬，而今虽也教书育人，但学生们参差不齐，也不能登科及第，光耀西席，自己披星戴月，不过白搭精力。

思想至此，宋通儒不禁黯然，小腿似绑了麻袋，脚步沉重，默默进了讲义堂。

读书声戛然而止，众人噤口，望向讲台。

守礼跟着抬头，只见宋通儒款款落座，眉宇间似霜染过，神态不复往常，守礼觉着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心绪纷乱打开书本，台上的宋通儒也开腔了，侃侃讲起《大学》，守礼仍不解，却不敢往深了探究。

窗外，风声惨厉，几只鸟扑棱着翅膀飞到台阶，机灵的眼睛转来转去，一跳、一跳的，发出啭声。

守礼老是跑神儿，集中不了注意力，一会思考如何筹钱探信，一会忧虑外边的风刀霜剑，一会又回忆蹴鞠场的热闹，一会又怀念中秋夜宴的繁华，庆幸宋通儒没发觉，只照本宣科讲了《大学》的内义，然后带着读了一遍，便结束了课堂。

守礼如释重负，同众人行了拜师礼，然后耐心等宋通儒离开了，才搭帮结伙去厅。

厅内香馥郁，几拢水仙枝青翠，含苞待放，还有几盆兰摆在不显眼的角落。

杜陵带着几个小辈架了炭盆，积薪厝火，蜂聚在炭火边聊天，“变天了，你们别犯蠢，宁可穿多了发热，也比冻着强！”

小辈们东张西顾，齐声道：“好！”

杜陵听众口同音，心里十分满意，刚要点头，见守礼等大摇大摆走进厅，便不悦地瘪了瘪嘴，张口道：“师傅刚出去了，吩咐今日休课！”

众人巴不得歇着，一听这话，喜得眉飞色舞，忙忙离了厅，回二进院卧室嬉闹。

守礼玩心不大，等雨停了，便摸到前院寻赵钦学手艺，不想赵钦抱着盆，负重出门。

“赵师兄，怎么是您亲自送盆？”守礼觉着奇怪，赶忙拦在赵钦跟前询问。

赵钦叹了口气，道：“师傅原派了孟轲，可他昨夜着了凉，身子发虚，走路直打晃，今日又是这鬼天气，凄风冷雨的，我不忍心使唤他，便打算换个人，不想连着问了几人，个个都有一堆借口，我听着来气，想着差鸡差狗还不如自己动手。”

“雨都停了，不如，我去吧！”守礼毛遂自荐，不等赵钦拒绝，马上又张口道：“赵师兄手头上一定还有其他要紧事，别因小失大，左右我也闲着，您就放心交给我吧！”

“嗯，下半晌确实有事，那便交给你罢，也让你单枪匹马历练历练！”赵钦勉强同意，抬头望望天色，又担心道：“瞧着天色不好，恐怕要下雨，你年纪小，淋了雨容易生病，还是回屋换了蓑衣，我在这等你！”

守礼点头称善，速速回了房间，披上蓑衣、戴了雨帽，急惶惶回前院。

赵钦见守礼穿戴整齐，仍不放心，体贴地帮守礼正了正雨帽，叮咛道：“刚下过雨，路滑，小心点，时间还早，不急！”

守礼连声嗯嗯，抱紧盆，晃出房。

天色仍旧惨淡，阴云成片，路边的松柏青翠欲滴，叶尖积蓄的雨珠子浑圆硕大，滴滴答答地砸在树下水洼内。

守礼避坑绕洼，发扬踔厉，慢悠悠向冯美人的漪澜殿去。

转过梅坞，只见长松谡谡，桂树纷纷，绿叶间点缀的小黄如碎金，星星点点。守礼瞧着欢喜，忍不住吸了口新鲜空气，然后驻足远眺，欣赏一射之地外的御园。园内氤氲着雾蒙蒙的烟气，隐约可见佳木奇葩，半是黛绿、半是深黄，略显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