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英姿颖发,仪表非常,理也不理下跪的两个黄门,兀自谈笑,洋洋洒洒离开了,只留一阵浓郁衣香与锵锵鸣玉声。
“起来吧,都走远了!”引路人好心提醒道,“几位王爷私底下都挺随和的,独七殿下不是,他总爱捉弄人,你以后遇见他了,尽量避着他点,免得遭殃!”
“诶!”
守礼随口答应了一声,随他步入游廊。
绕了一圈,穿过墙洞,便至今夜宴饮之所:迎面是一睹石照壁,壁上彩绘了日月、山川、云霞、龙凤、虎豹,无不逼肖至极,照壁后草木蔚然,掩映着一座水榭。
引路黄门笑着走去,守礼步步跟紧,只见水榭虽不甚华美,但整体造型古朴而典雅,四面罩了锦缎、挂了琉璃灯,榭内桌、椅、几、案已摆放停当,连酒局上的取乐玩意也一应俱全。
守礼默不作声,跟着引路黄门进入水榭。
引路黄门目露惊羡,首先打量了水榭内的摆设一遭,然后回头瞥了守礼一眼,目光里横生几分哀婉,闷闷从守礼怀里接了茉莉。
守礼撒手放开,黄门运劲抬起,将茉莉抱到五折屏风前的高几,正正摆在中央。
“大功告成了,咱们走吧!”引路黄门笑道。
守礼敷衍地笑了一下,随他出了宝阁,沿原路出了东宫,顶着炎炎烈日,返回房。
走了一程,守礼热得汗流浃背,实在不想动了,便寻一处清凉的地方,坐在大石歇了一歇。
缓过劲来,守礼正打算继续赶路,只听附近有乐声传来,时断时续,一会儿是玲玲振玉,一会儿是累累贯珠,声音确实好听,不过守礼八器不认,弄不清什么乐器。
听了有一盏茶功夫,守礼仍不得真味,便骂自己蠢物,起身从大石头站了起来。
闷闷回到房,日头仍火辣辣的,守礼晒得头晕眼、口干舌燥,忙回屋喝了一大杯水。
惬意地坐在床边,守礼正缓气呢,听见杜陵在屋外喊人,忙忙走到门口,扒门张望。
杜陵正急得要跳脚,一见守礼探头探脑的,喜得捡了金元宝一样,马上把守礼扯出房间。
“我今天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得不得了,茅厕都跑了七八趟了,还是不顶用,偏今日轮到我在师傅跟前伺候,师傅又吩咐我伺候笔墨,可我肚子疼得难受,这会子大家都当差呢,也没个牢稳靠谱的人在房,我实实在在找不到其他人顶替,要不,你先去师傅房里支应着,师傅若问起来,你不必为我隐瞒,就实话实说好了!”话刚说完,杜陵便信任地拍了拍守礼小手,暗示‘交给你了’,转头一溜烟跑开了。
守礼来不及拒绝,关了房门,默默到了后院,只见宋通儒捧了账簿刚刚进入房间,守礼慌忙垂下脑袋,捏手捏脚到冯子敬房间,扣响房门。
冯子敬没问是谁,只吩咐进去。
守礼定了定心,慢吞吞打开门进去,只见冯子敬跪在屋内幽深处,面前摆着张四尺高书案,身穿袭天青便衣,衣袖松松悬垂,袖口露出一截青筋明显的手臂,干瘦的手握着兔毫,双眼时不时瞥一下书册,认真抄录着。
自从曹方被扫地出门,守礼心里就有点畏惧冯子敬,不由得步子变小,紧张兮兮地凑过去,依规矩行礼。
冯子敬不经意抬起眼来,见不是杜陵侍奉,倒吃了一惊,质问道:“怎么是你?杜陵呢?”
守礼声如蚊吟,如实回答:“杜师兄闹肚子疼,刚去了茅房,他怕师傅跟前无人伺候,便打发我来!”
“哦,墨没了,你过来磨墨吧!”冯子敬拿另一只不握笔的手指了指墨,埋头抄写。
守礼如奉纶音,轻手轻脚到案边,大致扫了眼案头的摆设:质地泛黄的竹笔架、粗制滥造的水注、平平无奇的砚台、栩栩如生的虎镇兽,虽看着都不太名贵,但透着一股古朴之气。
守礼愣了一下,然后面色平静地提起汤瓶往墨里注了点水,再拿起粗劣的磨石,认真研磨。
砚石似乎不是良品,守礼磨了半天才出了一口墨,冯子敬眼尖,信手泚了笔,落墨成字。
守礼去送汤瓶,趁这功夫,偷偷瞥了眼冯子敬,只见其面色平静如水,挺腰端坐,悬腕疾书。
守礼觉着好奇,翼翼折回案边,垂手侍立,然后悄悄朝白纸上打量,只见一纸黑字工整、娟秀,横折撇捺、点提勾竖无不历历可辨,可惜守礼福薄,只读了一年私塾,目下对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除了之乎者也和数量词,余下竟八九成不认识。
“你之前读过学堂?”冯子敬察觉守礼在偷看,便转眸扫了他一眼,出声询问。
守礼惊得心肝一颤,瞬了瞬眉,忐忑道:“入宫前,读了一年学塾,因家贫又退了,粗略认得几个字。”
冯子敬唔了一声,定定看向提心吊胆的守礼,眼中突然闪出哀怜之色,微笑道:“《千字文》读了吗?”
“先生教过,跟着背了两回,记得不太全,后半部分都忘光了!”守礼踌躇了一下,谦虚应答。
冯子敬好整以暇的调整了坐姿,若不经心瞟了瞟守礼,道:“开头一句可还记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守礼乖巧懂事,读私塾时经常被抽背书,尔时面对冯子敬的提问,守礼惯性的背书,但背了一小段,发觉这是冯子敬的试探,于是赶紧闭了嘴。
“倒是个谦虚的孩子,背得如此流利,想来从前下苦功夫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却入宫当了黄门!”冯子敬叹息一声,重新搦笔,认真誊抄起书册。
守礼看他入神了,不敢打扰,赶紧缄口结舌,候在旁边,间或偷瞧一下他的笔迹。
须臾,杜陵揉着肚子,急惶惶出现在门口,巴头探脑的没着急进门,先瞥了守礼两眼。
守礼也发现了杜陵,想着终于要解放了,便喜出望外的和他交换眼色,不想他却瞥了瞥冯子敬,一脸歉然走入房内,可怜兮兮道:“师傅,我昨日吃宵夜吃坏肚子了,一早上不是嗳酸,便往茅房跑,却才寻不到人,迫不得已才让守礼顶替我!”
冯子敬辍笔,移开镇兽,折起白纸,然后爱怜的刮了杜陵一眼,满怀关切道:“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你若身子不爽快,便回房歇着吧,我这不劳你操心,守礼伺候得还可以,便有不妥当的地方,我调教调教也使得!”
“唉!”
杜陵感激的答应着,眉毛倏地一抬,目光直扫向守礼,示意好生侍奉着。
守礼回了他一个眼神,表示指示收到了,而后越发小心,时刻关注冯子敬的举动。
冯子敬愔愔无言,精力全灌注在案头工作,守礼见没自己什么事,便锁紧喉咙不出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