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礼无心理会,照料好虞美人,又取了坛罐,给牡丹填土。
过了一会,忽闻屋外有人询问,守礼心下纳罕,便停下手里的活计,凑到门边观察。
趴着门觑了一眼,只见来人四十岁左右年纪,生得朱唇方口、细挑身材,衣着很是不俗,上身穿了件天青色竹叶纹长袍,下搭清一色纯绿裳,脚上则是鸟兽纹皂靴,守礼看着来人,想了一圈,眼中渐露困惑。
来人眼睛乱瞟之际,很快瞅见了守礼,便转过身对向厅,笑着问:“小娃娃,冯子敬在家吗?”
“在在后头睡午觉!”守礼结巴着答。
来人呵呵大笑:“这老货惫懒得很,长天白日不务正事,居然躲在屋里享清福睡大觉,看我不去扰他?”说罢,见守礼面上一讪,来人微觉不好意思,马上又恢复了正经,道:“小娃娃,我自去后头寻你师傅,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会我就好!”
守礼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生怕他横冲直撞,扰了冯子敬安歇,连累自己,赶忙下了台阶,为他带路。
“咚!咚!”
守礼拿捏着力度,不轻不重地叩门。
不多时,屋里就传出冯子敬慵懒的声音:“谁在外头?”随后,又听得一阵衣裳窸窣声,“进来!”
守礼推开门,迎着来客,捏手捏脚进入房间。
冯子敬刚好出来,看见来客,不禁露齿大笑,“呦,咱哥俩可大半年没见了,你今儿来,怕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许是午觉睡得足,冯子敬心情很是舒畅,一面笑、一面邀请来人入座。
来人坦然落座,笑盈盈道:“我也是忙得抽不开身,不然,就凭咱们这交情,早该来你这儿坐一坐了!”
冯子敬抿唇一笑,向守礼递了个眼色,暗示他下去沏茶。
守礼受过培训,勉强懂得沏茶的流程,当即退出内室,跑到外间的乌木茶几前,洗了两个黑瓷盏,然后,打开八仙漆盒,取了一把散茶,洒进盏内,继而揭了抹布,提起坐在炉子上咕叽冒水气的银铫子,斟满热水。
茶水滚汤,灼得茶杯也烫手,守礼忍着疼,小心将黑瓷盏放进托盘。
捧起托盘,翼翼进入内室,守礼想着来客为尊,便首先递了盏茶给来客,回头才将另一盏递给冯子敬。
来人喜滋滋接过茶盏,礼貌性冲守礼笑了笑,转头与冯子敬道:“这孩子看着眼生,多半是你新招的徒弟吧!”
“眼力见不差呀,我看你头风病八成要好了!”戏谑罢,冯子敬又定定看着守礼,引见道:“守礼啊,这是尚酒局赵掌事赵益,好好记着他的长相,以后设若在宫里遇见了,可别没大没小的,要尊着他!”
“诶!”
守礼嘴上答应着,退到一边。
赵益率直道:“尊什么啊?咱们又不是多体面的人,不过都是劳碌命罢了,没得端架子惹人笑话!”
冯子敬听说,笑着摇了摇头,转而端起肘边的黑瓷盏,望着盏内橙黄明亮的沱茶汤,若有所思道:“这还是去年从边疆贡的茶了,杨都知有心,赏了我两包,我特意留在盒子里,今儿便宜你这老货了!”
赵益听了,连忙去望茶盏内的茶叶,但见紧结端正,色呈红褐,隐隐有一股桂圆香气漂浮,不禁称赞:“好茶!”
冯子敬含笑点头。
赵益抿了两口,不再继续夸赞,反而像心里装了事,面带愁楚,一面发愁、一面拿右手揉了揉太阳穴。
冯子敬观察入微,关切道:“瞧你又消瘦了一些,可是头疼病最近犯得频繁?”
“咱们相识一二十年了,你何曾见我好过?”赵益很是无奈地说,“这病怕是缠上了甩不掉喽!”
冯子敬盯着赵益,表现得格外关心,“不是我说你,你好歹在尚酒局呆了十年,便是手里头没权,熬了这么些年,还能没存下一点积蓄?你别当那一毛不拔的守财奴,有病看病,正经找个太医令看看!”
赵益叹了口气,道:“你当御药局那群医官好请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个个都领着差呢。那两位奉御不消说了,专门侍奉陛下龙体,连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轻易都不敢劳动他们出诊;底下四位直长、四位侍御医,轮流候在圣侧,等闲人非有诏谕,连当朝宰相也不能随意延请;余下的,司医侍候王爷、殿下,医佐侍候嫔妃、公主,其他主药、掌固也各司其职,似我这等微末人物,哪里请得动他们啊?”
“这倒也是,那群医官,全是看人下菜碟的行货!”冯子敬言简意赅地评价了御药局的风气,又对赵益道:“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妨大方些,舍些银钱给他们,让他们仔细瞧瞧,再开个管用的方子,你也早些摆脱头风折磨!”
“哪有这麽容易?前几年,不堪头风折磨,病急乱投医,什么方子没试过,到底无用!”赵益追叙着,面带痛苦。
冯子敬和他相熟日久,免不得宽慰道:“治病嘛,最是急不得,你别太着急了!”
“哎呀,说不急就不急了?这头风缠了我十几年了,我简直快被它折磨死了,日里不舒坦、夜里也睡不安稳!”赵益滔滔不绝诉苦,“最初症状还轻一些,睡一觉便好了,谁想这几年越来越严重,疼得连觉都睡不着,我实在捱不住,便托人从宫外寻几剂草头方子,你别说,试了几回,有一位药,倒有些效用,自开春以来,好的时候渐渐多了!”
冯子敬闻言大喜:“这不是好事吗?你可打听清楚了,哪日真痊愈了,必要谢礼才好!”
赵益诚恳点头,笑道:“说起这方子啊,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把秋后白菊晒干了,冲水服用!”说罢,见冯子敬若有所思,他便开门见山不兜圈子了,直接道:“去岁寒热失时,风雨不协,地方进贡的白菊不足,御药院存货全紧着上头主子用,我地位卑微,不敢胡乱作为,只好托手下人去宫外买,可最后十两银子只换了一两白菊,贵得实在离谱,所以,才想着来求求你这老朋友!”
“凭咱们的交情,我还能不予你?”冯子敬脸上挂着笑,“不过,杨都知上旬才拿了十斤去,贵妃、德妃前日又分别要了五斤、三斤,如今,我这统共只剩下五斤不到了,还得预备着各位主子随时要,我至多给你一斤,还请你见谅!”
“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赵益笑意如春,“养菊、收菊,你可没少风里来雨里去,便是不预备着主子们要,你还不该自己留着些?我可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
“你这话倒贴心,人都说房清闲,可谁知种养的艰难?就拿这白菊来说吧,三分四平头、五月水淋头、六月甩料头、七八捂墩头,到九月了,才见收成!”
守礼本在走神,听冯子敬念起了昨儿才教的种菊秘诀,忍不住去看赵益脸色,只见他满脸羞惭道:“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赶明儿打发人给你送一坛我新酿的美酒!”
冯子敬听了,笑嘻嘻道:“这可正中我这酒瘾子下怀了,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本章完)